留园的晨雾比拙政园更浓,像杯化不开的碧螺春,把亭台楼阁都泡得发绿。
那些飞檐翘角在雾里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风一吹,雾就顺着檐角往下淌,像谁在偷偷落泪。
苏锦晨他们刚走进园门,就看见冠云峰在雾里若隐若现,那石头高三丈有余,青灰色的石身布满孔洞,像头卧在云里的青狮,正闭着眼睛打盹。
石缝里的爬山虎挂着露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给狮子披了件镶钻的绿披风。
“这石头真有那么神?”夏紫嫣踮着脚往峰下的水池望,鞋底踩着青苔,差点打滑。
她扶住身边的石栏杆,栏杆上雕着缠枝莲,莲瓣上的雾水沾湿了她的指尖。
雾气得把水面蒙成了块白玉,连池边的垂柳都只映出个淡淡的影子,“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是不是得像武侠小说里那样,运起内力才能看见倒影?”
她说着就攥起拳头,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像揣了只小老鼠,引得旁边的游客偷偷笑,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还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说“小姑娘真有精神”。
“傻丫头,哪有那么玄乎。”秀娘把她按在池边的石凳上,石凳被露水打湿,凉丝丝的像块冰玉。
她从包里掏出块桂花糕,糕点是用荷叶包着的,打开时还带着股清冽的荷香。
“先垫垫肚子,等雾散了就看见了,冠云峰的倒影要在辰时三刻看,那时太阳刚过树梢,光正好能照透池底的青苔,连石头缝里的小鱼都能数清。”
林老头蹲在池边抽烟,烟杆斜插在石缝里,像在给石头扎针灸。
烟丝的火星在雾里明明灭灭,吐出的烟圈刚成形就被雾吞了进去,倒像石头发了脾气在喷气。
他用烟杆指着峰上的孔洞:“看见没?那叫‘瘦、透、漏、皱’,是太湖石的讲究。
你看这‘瘦’,石身亭亭玉立,像个站着的姑娘;这‘透’,孔洞前后通透,能看见对面的云彩;这‘漏’,雨水能顺着缝往下淌,滴在池里像打鼓。
这“皱”,石面凹凸不平,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几百岁的故事。”
他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雾里,竟顺着气流飘到池面上。
“当年造这园子的,把这石头当宝贝,据说花了三年才从太湖里捞上来,光运费就够买十亩地,那时的船工都说,这石头夜里会发光,像有龙在里面喘气。”
夏紫薇的莲丝突然在指尖动了动,那丝比蛛丝还细,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轻轻往水池中央飘。
她往水面指了指,指尖的莲丝与雾气缠在一起,织出缕银丝:“雾开始散了。”
话音刚落,就见乳白色的雾气像被谁掀开的纱帘,从池心往岸边退,退过的地方。
水波渐渐清晰起来,像块被擦干净的铜镜,连池底的鹅卵石都能看见轮廓,圆的像胭脂盒,扁的像小元宝。
苏锦晨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莲子,莲子的温度正好贴着胸口,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连纹路都硌得心口发痒。
他看见池水里的冠云峰越来越清晰,石缝里的藤蔓垂在水面上,影子像姑娘散开的绿发,发梢还沾着水珠,随着水波轻轻晃,晃得他眼睛都有些发花。
“快看快看!有人影了!”夏紫嫣突然蹦起来,鞋底在石凳上蹭出“咯吱”声,手指着池中央,指甲上还留着昨天苏绣坊蹭的金线。
“那是不是我的倒影?穿红衣服的那个!”池水里果然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水红的襦裙。
裙角绣着缠枝牡丹,梳着双环髻,髻上插着珠花,手里还举着串糖葫芦,红果子在水里晃成串小火球,正对着岸边笑,嘴角的梨涡像盛了蜜。
夏紫薇也凑了过去,裙摆扫过石缝里的三叶草,带起片露水。
池水里的影子立刻多了个穿青衫的女子,袖口绣着暗纹的蓝莲花,手里织着莲丝帕,帕子上的蓝莲花在水波里轻轻动,花瓣边缘还泛着银光,像活的一样。
“真的有……”她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指尖的莲丝突然缠上了水面的影子,影子的指尖也跟着动了动,像在织同样的帕子,连针脚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林老头往池里吐了个烟圈,烟圈在水面上散成涟漪,把他的影子搅成了团模糊的墨,倒像幅写意画。
“我这老头子就不凑这热闹了。”他捡起块小石子,往水里一扔,涟漪荡开,把夏紫嫣的影子晃成了朵红牡丹。
“前世今生的,哪有眼前的桂花糕实在。”话虽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池里,嘴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往事。
秀娘的倒影在池水里穿着件蓝印花布裙,裙角绣着朵小小的白莲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绣花时的手艺。
她正站在座石桥上,桥栏雕着狮子,爪子下还按着绣球,手里捧着个襁褓,襁褓是用粗布做的。
上面打了两个补丁,襁褓里的婴儿在哭,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像小猫似的,细得能钻进人的心里。
她的眼圈突然红了,像沾了露水的桃花,伸手想去碰那影子,指尖刚碰到水面,影子就像碎掉的玉,散成了圈涟漪,连带着桥栏的狮子都晃成了团绿雾。
“师父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有点哑,像被晨露打湿的棉线。
“那是我娘,她怀里的……是刚出生的我。”
那年头穷,连块像样的襁褓都没有,可她娘抱着她的样子,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苏锦晨的心被揪了一下,酸意从心口漫到鼻尖。
他深吸一口气,晨雾里的草木香钻进肺里,像喝了口带涩味的茶。
他慢慢走到池边,鞋跟踩在青苔上,滑了下又稳住,像踩在云朵上。
阳光正好穿过冠云峰的孔洞,在水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粉里还混着点蓝,像谁把天空碾碎了撒进来。
他的影子渐渐在池里清晰起来,是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书生,袖口磨得有些发白。
手里拿着支狼毫笔,正在石桌上写诗,宣纸上的墨迹还没干,诗句里的“蓝莲”二字尤其清晰,笔画里带着点飞白,像急着要把心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