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龙门祖殿前那片由整块青石铺就的巨大广场上,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浓雾。
这雾气带着特有的湿冷,与海上的咸腥截然不同,仿佛能渗透骨髓,洗去人身上一切外来的气息。
数百名身着暗色刺绣唐装的萧家龙门宗亲分列两侧,鸦雀无声,他们的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尽数投向广场中央那个孑然独立的黑色身影。
厉渊就站在那儿,一身最简单的黑色作战服,与周围古朴华贵的雕梁画栋格格不入。
他既没有佩戴那枚象征着龙门血脉的赤金龙纹家徽,更没有如预料中那般跪下,向上首高台的宗族长老们请安。
他只是站着,脊梁挺得像一杆饮过血的枪,带着一身未干的海上风霜和不加掩饰的杀气,像一头闯入古老祠堂的野兽。
高台主位上,掌管族规的大长老缓缓睁开了眼。
他白须垂胸,面容枯槁,一双浑浊的老眼里却精光四射,声音仿佛携着殿内铜钟的共鸣,沉重地砸向厉渊。
“你,自幼被洪兴社所养,在谢家为奴,连姓氏都是别人赏赐的,早已是一条刻着‘谢’字的走狗。今日,你凭什么回来认祖归宗?”
话音极重,“走狗”二字,如淬毒的钢针,刺向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厉渊终于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骇人的眼睛,野性、暴戾,燃烧着不曾熄灭的火焰。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咄咄逼人的大长老身上,而是缓缓扫过台下百名宗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生父是萧振邦,我流的是萧家的血,”
他顿了顿,森然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刺高台:“我能活下来,不是靠谁的施舍,是因为有一个人,把我捡了起来,我今天来,不是来摇尾乞怜,求你们承认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是来告诉你们,谁也别想让我忘了,他是谁!”
话音未落,人群中缓步走出一个身着银线锦缎长袍的年轻男人。
他面容俊秀,气质阴柔,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正是萧振邦的侄儿,对外宣称龙门二公子萧决。
“说得好。”萧决抚掌轻笑,眼神却阴鸷如蛇。
“既然弟弟如此重情,想必不会拒绝我萧家龙门的规矩,父亲病重,遗诏有云,继位者需历经‘三试’,方可入主龙门。
这第一关,便是‘净忆’,焚旧物,断前缘,洗神魂。你若过得,才有资格踏入这座祠堂。若过不得……”
他拖长了尾音,眼中的轻蔑不加掩饰,“便请从哪来,回哪去。”
他话音刚落,一尊古朴的青铜香炉被抬了上来,炉中燃起袅袅青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甜香。
据说这“净忆香”能引人陷入幻觉,在神志不清时,亲手毁掉自己内心最珍视的人或物。
一名容貌清秀的侍女阿兰端着一个熏香盘,悄然靠近,柔声细语:“少主,请净心。”
厉渊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着萧决,反手一挥,便将那盛着香料的银盘狠狠打翻在地!
“哐当——!”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香料撒了一地,厉渊的脚尖碾过那些粉末,声音冷得像冰:“我的记忆是他给的,我这条命也是他给的。想烧我的东西?”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烧一缕,我就杀一人,你们大可以试试,看龙门宗亲的血,够不够给我那点过去陪葬。”
全场哗然!
“放肆!”萧决脸色铁青。
“拒试者,当以武论处!”一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年男人从长老席后方走出,他手持一对沉重的镔铁双锏,面容冷峻,正是前任护卫统领铁叔。
“按族规,拒不净忆者,须在我手中撑过三招。若能不倒,便可免试。”
话音未落,一股猛恶的劲风已扑面而来!
铁叔毫无预兆地挥出了第一招,势大力沉,直取厉渊面门。
厉渊不退反进,身体连日奔波本就虚耗过度,却依旧凭着本能闪躲。
在锏风及体的瞬间,向左侧滑开半步,沉重的铁锏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砸在青石板上,迸出点点火星。
不等铁叔收招,第二招已横扫而来,目标是他的腰肋。
这一次,厉渊没有再躲。
就在那铁锏擦过他肩头的刹那,他左手闪电般探出,如铁钳般死死擒住了冰冷的锏身!
铁叔一惊,发力回夺,却发现那只手纹丝不动,厉渊竟凭着一股狠劲,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厉渊借着他回夺的力道,猛然向前一扯,竟将铁叔那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拖拽着踉跄了半步!
高手过招,半步已是生死之别。
第三招失去了准头,高高扬起,堪堪从厉渊头顶掠过。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厉渊却骤然松手,向后撤开一步,踉跄着稳住身形,对着因惯性前冲的铁叔,深深躬身一礼。
“承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脸色愈发苍白。
没有反击,没有羞辱,只有恰到好处的制衡与尊重。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铁叔稳住身形,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体内却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年轻人,良久,忽然单膝重重触地,声音嘶哑而恭敬。
“这身胆魄,这身功夫……不像我们龙门养出来的世家子弟,倒像是他自己……从尸山血海里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这一跪,胜过千言万语。
大长老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风波暂歇,厉渊被引至偏厅等候。
他靠在椅背上,闭目调息,指尖微微泛白,显然方才三招已耗尽他不少力气。
阿兰奉上茶水,端着茶盘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厉渊接过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是大长老的人?”
阿兰身体一僵,脸色煞白。
他像是没看到她的惊恐,淡淡地继续说道:“回去告诉他,我不怕什么洗脑,也不怕什么试炼。这世上,我只怕一件事——”
他声音微沉,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若我在这里耽搁太久,那个人会以为,我不回来了。”
深夜,客房内,窗外风雨骤起。
厉渊独自坐在桌前,打开了一个军用级的加密终端。
屏幕亮起,跳出的是谢无虞书房的实时监控截图,画面并不清晰,只能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他正执笔批阅着文件,眉心微蹙,左手无意识地抚过颈侧,那里有一道怎么也遮不住的吻痕。
厉渊的指尖隔着冰冷的屏幕,虚虚描摹着那熟悉的轮廓,喉结滚动,他闭上眼,仿佛能闻到谢无虞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
风从窗缝里灌入,吹动了桌上摊开的一本《龙门继承章程》。
书页翻飞,停在了写着“继位三试”的那一页上。
“第一试:净忆”那一行字,已经被一道凌厉的笔迹粗暴地划掉。
旁边,是用已经干涸的血迹写下的一行小字,张狂而坚定:
“忠不可洗。”
一夜的喧嚣与对峙,似乎都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暂时平息。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宁静。
雨势渐歇,晨曦初露之时,厚重的章程第一页,已被新的指令压住。
那张由大长老亲笔签发的通告上,赫然写着今日的议程。
真正的风暴,正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