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夜,厉渊都在睡梦中惊醒。
第一夜,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背心,嘴里喃喃一句:“我好像…不属于…”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话没有说完,却像一根锈蚀的钉子,狠狠扎进谢无虞耳中。
第二夜,他翻过身,在半梦半醒间伸手攥住谢无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的眼神涣散,却又执拗地盯着谢无虞的脸,喉间挤出一句话:“主人…我不会离开的”
那一瞬,谢无虞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撞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反手按住厉渊肩膀,将他压回枕上。
“闭眼。”他说,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波澜,“睡你的。”
第三夜,最安静,也最让人心绪不宁。
凌晨两点十七分,监控显示厉渊起身,赤脚踩过地毯,穿过长廊,推开后庭小门,走进了月光铺满的庭院深处。
他站在中央那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天心一轮清寒的满月,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多年的石像。
谢无虞是被床侧空荡的触感惊醒的,他披上外袍,未系扣子,径直走向庭院。
夜风穿廊而过,吹乱他额前碎发,也吹不散眉宇间凝结的沉郁。
他站在檐下,看着那个孤绝的背影,良久,终于开口:“你在找什么?”
厉渊缓缓回头,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双清明又迷茫的眼睛。
那双曾为谢无虞撕碎无数敌人的手,此刻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如磨砂,“就是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像少了点什么。”
空气骤然沉寂,谢无虞眸光微沉,转身便走。
脚步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厉渊怔了一瞬,随即跟上,下意识顺从地、近乎本能地追随着那道背影。
回到房间,谢无虞反手锁上门,咔哒一声,像是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他走到床边药箱前,取出一支安神针剂与注射器,动作熟练得近乎冷漠,玻璃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厉渊坐在床沿,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仿佛在辨认某种早已模糊的印记。
针头刺入皮肤的刹那,他闭上眼,轻声道:“谢谢主人…”
药液推进静脉,他的意识开始下沉,肌肉逐渐松弛。
那句顺从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谢无虞一下。
他收起针具,目光落在厉渊平静的睡颜上,眸色深沉。
这三夜的异动,绝非无因。
厉渊嘴上不说,眼底的迷茫却骗不了人。
谢无虞清楚,这具身体里藏着一段被遗忘的过往,那些零碎的梦境,都是过往的碎片。
厉渊自己似乎并不执着于找回什么,他早已习惯了依附谢无虞而活,将“属于主人”当作生存的全部意义。
可谢无虞不行,他容不下自己的人心里有一片模糊的盲区,更容不下那片盲区里藏着未知的风险。
无论是对厉渊,还是对他。
他要查,不是因为厉渊恳求,而是出于他自己的掌控欲与隐秘的在意。
他原想,若是普通人家的过往,查清楚了也无妨,甚至能了却厉渊的念想,让他更无牵挂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要亲手揭开那段过往,看清它的模样,确认它不会成为日后的隐患,更要确认……厉渊终究只会属于他。
谢无虞转身打开保险柜,调出阿九刚送来的监控报告。
厉渊梦游的终点,是二十年前被洪兴社覆灭的小帮派刑堂,后来一场大火后彻底封禁,连档案都被烧成灰烬。
他的梦游偏偏指向这里,绝非巧合。
他立即下令,让阿九秘密彻查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所有细节,对外只称清理废弃场地,严禁走漏半点风声。
他不想让厉渊知道,厉渊既然选择顺从现状,不愿深究过往,他便顺着这份意愿,私下把一切查清楚。
他要做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将所有未知的风险掐灭在萌芽里,也让厉渊能毫无顾虑地留在他身边。
两小时后,阿九传来消息,旧档案已无迹可寻,当年的知情人要么离世,要么失踪。
唯一的线索,是火灾后清理现场时,曾发现过一块烧焦的布料碎片,上面绣着半朵暗纹牡丹,那是极罕见的苏绣技法,非寻常人家能用。
没有生理特征,没有明确指向,线索看似断了,谢无虞却不肯罢休。
他亲自接入最高权限的加密数据库,顺着布料的丝线材质、绣法溯源,一层层扒开尘封的信息,最终一个名字跳入眼帘——龙门。
这个名字让谢无虞指尖骤然收紧,他点开档案,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撞入眼底。
龙门,并非普通黑帮,而是横跨欧亚、掌控地下半数资源的古老组织,势力盘根错节,门徒遍布多国,以铁律门规与绝对集权闻名。
档案核心只记载一事:二十年前,龙门少主于临海小镇离奇失踪,组织势力强盛,二十年来从未停止寻找少主的踪迹。
临海小镇,火灾……谢无虞眸色一凝,这与厉渊梦中的海边小屋、大火恰好吻合。
那块绣着暗纹牡丹的布料,恐怕就是龙门少主当年的衣物碎片。
原来厉渊的过往,竟牵扯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谢无虞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颤,一股强烈的悔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后悔了,后悔主动去触碰这段过往,后悔开启这场调查。
龙门的水太深,势力太过强大,绝非他能轻易掌控。
若是普通人家,他能一手遮天摆平所有隐患,可面对龙门——一个完整、强盛、且执念于寻回少主的组织,他的掌控力瞬间被削弱。
他怕的不是龙门本身,而是厉渊的身份,若是那位失踪的少主,龙门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带回。
到那时,厉渊会不会因为血缘与组织的召唤,脱离他的掌控?会不会被卷入龙门的权力漩涡,再也回不来?
这是谢无虞绝对无法容忍的。
他转身走向寝房,门没锁,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证明那人还在。
他脱掉外衣,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钻进去,强硬地将厉渊拉入怀中,手臂收紧得近乎窒息,力道大得像是要将这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厉渊惊醒片刻,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才缓缓放松,嗓音还带着睡意:“您不睡自己屋?”
“闭嘴。”谢无虞闭着眼,声音冷硬如铁,可胸腔却不受控地起伏。
此刻,他只想把这个人牢牢锁在怀里,用体温烙印他的存在,用呼吸标记他的归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厉渊还在他身边,没有被那段该死的过往夺走。
片刻后,他又低声开口,像是命令,又像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睡吧,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想。你的过去,忘了就好,永远都不用记起来。”
厉渊安静了很久,久到谢无虞以为他已经睡着。
可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怀中人忽然动了动,抬手环住他的腰,脸深深埋进他颈窝,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地:“嗯,有主人在就好。”
谢无虞松了口气,肌肉稍缓,可心底的不安却并未消散。
他知道,自己眼底翻涌的,早已不止是掌控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