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码头,工会办公室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九哥和焕哥呢?他们俩去哪了?”
陆寅坐在桌子上,嘴里叼着冷馒头,低头给手里的勃朗宁压子弹。
他的手指很稳,黄铜子弹一颗颗被压进弹夹,咔嚓咔嚓的。
“今天一大早,洪门智松堂的向海朝就派人过来了。”
叶宁没回头,声音有些飘忽。
“向老堂主收到风,说虹口那边的日本居留民团集结了,要冲过界去华界闹事。老爷子说,现在局势紧张,这么多日本人突然要进华界必有所为,就让焕哥过去了,九哥闲的无聊也跟过去了。”
陆寅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向海潮这老头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倒是拎得清。
“刚才定春那里的小老鼠已经来报了,说是已经打起来了。”
叶宁看着陆寅,叹了口气,“哎,就怕日本人那里有准备,吃暗亏啊……”
“放心吧”,陆寅把手枪往桌上一搁,咬了口馒头,含糊不清的说,“他俩的本事,你还不知道?肯定没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黄浦江上灰蒙蒙的一片,只有零星的航标灯在闪烁。
“老幺,你........你看那是什么?”
叶宁突然指着江面,声音有点变调。
陆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江面上,一排庞大的黑影正缓缓切开水面,并没有开航行灯。
那不是普通的商船,轮廓太硬,太冷。
那是钢铁铸造的怪物,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无声无息地逆流而上。
陆寅心里猛地一跳,转身翻开抽屉,胡乱一通翻找,拿着望远镜几步跨回窗边。
镜头里,黑影逐渐清晰。
舰首劈开浪花,甲板上盖着炮衣的主炮昂着头,像是一头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舰桥高耸,桅杆上那面旭日旗虽然在阴沉的天色里看不真切,但那种让人恶心的轮廓却怎么也认不错。
一艘,两艘,三艘……
整整一支舰队。
“那是……军舰?”
叶宁走到他身后,即便隔着窗户,她也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是日本海军的遣外舰队。”
陆寅放下望远镜,脸色铁青,“那几艘是驱逐舰,后面那个大块头,是巡洋舰。日本人这次台面下的阴招玩够了,他们恐怕是要掀桌子了。”
“他们......他们会在十六铺登陆?”
叶宁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再是胭脂虎,再是见过大风大浪,说到底,还是个弱女子。
“登陆十六铺?”
陆寅又嘀咕了一遍,陷入沉思,半晌,“应该不会。十六铺至少有一半还在法租界手里。日本人要是敢直接炮轰租界,那就是直接跟欧洲列强宣战,他们现在的胃口虽然大,但牙口还没那么好。”
他重新举起望远镜,盯着那支舰队的动向。
那些钢铁巨兽并没有减速靠岸的意思,而是保持着战斗队形,直直往北开。
北.........?
陆寅走到墙壁上的沪上地图前,手指顺着黄浦江一路往上滑,最终停在了一个位置。
吴淞口!!
那是长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
“吴淞口!”
陆寅吐出三个字。
脑子里的那根弦猛地崩断。
前世那些关于“一二八”的零散碎片,此刻终于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吴淞口炮台!
那里是沪上的咽喉,扼守着长江和黄浦江的入口。
日本人要动手,必须先拔掉这个钉子,才能保证后续的兵力源源不断地能运进来。
而且,这支舰队既然大张旗鼓地动了,就说明日本海军已经耐不住寂寞了,虹口的两千日本海军陆战队恐怕也会动....
陆寅转身抓起桌上那件被血染红到发硬的大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问,“现在十九路军驻防在哪?”
“范庄。”叶宁反应极快,“前两天蔡军长就把指挥部移到了真如范庄,也就是原来的范家祠堂。”
“走!”陆寅把勃朗宁插进两肋枪套,大步流星往外冲,“备车,去范庄!”
叶宁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干什么去?”
陆寅脚步不停,“得去给蔡军长提个醒,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
虹口,日本特务机关本部。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田中隆吉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抓着电话听筒的手指关节发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将军阁下!请立即调派陆战队进入华界!”
田中隆吉对着话筒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锐刺耳,“支那暴民疯了!他们正在肆意屠杀我国侨民!四川北路上全是尸体,他们正在对大日本帝国的侨民进行灭绝人性的攻击!我们需要军队!而且现在也正好是陆战队进入华界最好的借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一个冷淡至极的声音。
“田中君,你的戏演完了吗?停止你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吧。”
说话的是盐泽幸一。
日本第一遣外舰队司令官,兼沪上特别陆战队司令,海军少将。
田中隆吉的脸颊肌肉抽搐着。
那个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焦急,反而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和轻蔑。
田中隆吉愣住了,“阁下,这……这不是演戏!这.....”
“够了!”
盐泽幸一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田中君,收起你那些小家子气的把戏吧。陆军总是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以为靠几个和尚,靠几个浪人,几场游行就能拿下沪上?”
“少将阁下,您……”
“听好了。”
“就在刚才,帝国的舰队已经通过了杨树浦,正在向吴淞口集结。”
盐泽幸一的声音像是一把冰冷的钢刀,“田中君,你们陆军搞的那些阴谋诡计,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什么制造冲突,什么寻找借口……在绝对的火力面前,这些都是多余的。”
“记住!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四个小时!!等帝国的舰炮把闸北轰成平地,等陆战队踩着支那人的尸体走进南京路,全世界只会看到大日本帝国的军威,谁会在乎那些死掉的和尚和侨民?”
“嘟——嘟——嘟——”
田中隆吉握着听筒,呆呆地站在原地。
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是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不是输给了华夏人,而是输给了海军那帮马鹿。
他精心策划的“僧侣遇袭案”,煽动了那么多侨民,布置了那么多后手,结果呢?
在军部高层的眼里,他的这些阴谋诡计就像一场猴戏。
海军根本看不起陆军的这些手段,人家要的是明火执仗的征服。
而他成了这场闹剧里最大的笑话。
甚至连那一纸宣战的借口都没搞到,反而搭进去几百条日本人的命。
“八嘎——!”
“这帮海军马鹿!!”
田中隆吉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一把扫落了桌上所有的文件。
一种巨大的耻辱感从心底涌上来。
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军官,是特务机关长,却被一群支那流氓打得丢盔弃甲,还被海军的同僚如此羞辱。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那把他擦拭过无数遍的短刀。
那是把肋差,专门用来切腹的。
雪亮的刀刃映出他那张扭曲的脸。
“机关长。”
一个冷淡的女声在角落里响起。
川岛芳子靠在窗边,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她一直没说话,就像是个透明人,直到此刻才出声。
田中隆吉没理她,双手颤抖着解开军装的扣子,露出白色的衬衫。
他把短刀抵在腹部,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一滴浑浊的泪。
“我想为天皇尽忠。”
“尽忠?”
川岛芳子嗤笑一声,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随手扔在桌子上,“咣当”一声脆响。
“你现在死,除了给那帮海军马鹿增加笑料,没有任何意义。”
川岛芳子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里透着股子令人发寒的冷静,“剧本演砸了,那是演员的问题,不是编剧的问题。”
田中隆吉猛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渡边正雄已经死了。”
川岛芳子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最新的情报,“他的头颅被切下来,扔进了苏州河里。”
她转过身,盯着田中隆吉的眼睛,“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是他办事不力,是他私自激化矛盾,是他导致了侨民的伤亡。”
田中隆吉愣愣地看着这个女人,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就是那个号称东方魔女的女人。
够狠,够绝,也够现实。
“可是……”
田中隆吉咽了口唾沫,“海军那边……”
“海军要打,那就让他们打。”
川岛芳子掐灭了烟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盐泽幸一那个蠢货,真以为沪上是那么好打的?四个小时?我看他是做梦。”
“你的意思是?”
“咱们陆军虽然这次丢了脸,但还没输光。”
“等海军那帮人在华夏人的阵地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来求我们。”
她走到田中隆吉面前,伸出手帮他把解开的扣子一颗颗扣好。
“留着这条命,机关长。好戏,才刚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