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铺,连升坊
这是排帮的产业。
一掷千金浑身胆,家徒四壁不知贫!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赌坊里传来一声声吆喝,或是叫板,或是起哄,热闹非凡。
那些唧哇乱叫,伸长了脖子瞎嚷嚷的,一听就是赢了钱的。
但是听久了,你就会发现永远是那么几个,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其中门道。
可那些红了眼的赌狗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是纳闷:那几个人为啥就不是我呢!
连升坊二楼的雅间里。
“啪!”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茶杯被重重摔在紫檀木的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一个穿着短打的跟班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拿布去擦。
“虎哥,您消消气,掌舵那边……”
“消气?我消他娘的气!”
程虎一脚踹在跟班的屁股上,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这都几天了?没完了还!!老子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程虎是沪上排帮的头马,此刻正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那身板壮得跟头牛似的,走起路来地板都跟着颤。
他从小就好勇斗狠,十几岁入了排帮,凭着一手苗家八合拳,硬生生打出了现在的地位。
早年间,他也曾跟着帮中长辈在江上放排,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也本分的。
可到了这十里洋场,眼睛就花了。
“不就他妈睡过头了吗?多大点事儿!”
程虎越想越来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跟班缩着脖子,也不敢搭腔。
谁不知道前些天排帮跟袍哥会为了水上的生意,结结实实干了一场大仗。
双方都见了红,排帮这边还折了好几个弟兄。
偏偏程虎这个最能打的头马,因为头天晚上逛窑子,第二天硬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事儿传出去,把沪上排版的掌舵庞清山给臊的呀.....
连着骂了他三天,不带重样的。
“虎哥,话不能这么说。掌舵也是气咱们吃了亏,你要是在场,袍哥会那帮孙子哪敢那么猖狂?那鲍立奎能称好汉,还不是因为没和你交过手不是?”
跟班小心翼翼地递上新沏的茶。
这话总算让程虎舒坦了点。
他接过茶杯,吹了吹,哼了一声,“那是!老子要是在,还轮得到他鲍立奎耀武扬威?”
程虎摊开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指节粗大,布满老茧。
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有些恍惚。
想当年,这双手是用来在江上撑篙的,现在,是用来砸人脑袋的。
“妈的,晦气!”
程虎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这几天赌坊的账怎么样?有没有不开眼的来找麻烦?”
“哪能啊!”跟班立马笑道,“谁不知道这连升坊是您八合虎的地盘?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
“就……今天楼下好像来了几个生瓜蛋子......有点邪门儿......”
“哦?”程虎来了点兴趣,“走,下去看看。”
正好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撞上来,正好拿他祭祭拳头。
刚一脚迈出雅间的门槛,一阵尖锐的叫嚣就传入程虎的耳朵。
“怎么着?连升坊是开了门做生意,还是开山门当土匪啊?赢了钱就不让走了?传出去,你们排帮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动静不对。
不是平常那种输赢的吵嚷,倒像是有人故意找茬。
程虎眉头一拧,也不走楼梯,两手扒着二楼的雕花栏杆,壮硕的身子直接翻了过去,“咚”的一声闷响,稳稳落在地上。
周围的赌客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苗家八合虎,又都缩着脖子让开一条道。
只见赌场中央,一个穿着细哔叽长衫的年轻人正被几个伙计拦着,那人头发抹得锃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
正是换了装束的洪九东。
程虎慢慢走到旁边一个伙计跟前,下巴朝洪九东那边一扬,“怎么回事?”
那伙计一见是虎哥,腿肚子都软了,赶紧凑上来,压着嗓子汇报:“虎哥,这小子……邪门儿的很!在骰子桌上,跟走了狗屎运一样,连押十几把大!都......”
“赢了多少?”程虎不耐烦地打断他。
“他就带了两个大子儿来的。现在....已经.....已经赢了五百多个大洋了.......”
“五百个?”
程虎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妈的,前几天江东码头折了兄弟的抚恤金都没这么多。
这小白脸坐在这摇摇骰子,就挣到了一条命的钱?
他心里那股子邪火“蹭”地一下就从脚底窜到天灵盖。
“虎哥,您看这事儿……”
旁边的跟班看他脸色不对,试探着问。
程虎没说话,只是盯着洪九东,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宰的肥猪。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很低,从喉咙里滚出来,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连中十几把大?”程虎慢悠悠地问那伙计,“你信吗?”
伙计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信!肯定是出老千了!”
“那出千的人,是什么下场,告诉他。”
伙计瞪向洪九东,恶狠狠回道:“剁手!!”
声音响起的同时,后堂又跑出来七八个打手。
而且那些人手里还亮着家伙,木棍,砍刀,什么都有。
“听见了吗?”
程虎看着洪九东,像在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赌坊开门做生意,就要讲规矩。”
“你说我兄弟出千,总得有个证据吧?”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陆寅缓步走出,袁宝跟在他身后,像一堵移动的肉墙。
程虎的瞳孔微微一缩,看了一眼走近的陆寅,脸上的怒气溢于言表,“证据?笑话,老子办事,要什么证据!!”
陆寅看着他,嘴角冷哼,“哼,排帮,也就这么点格局……”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着手与程虎面对面,眼对眼,气势丝毫不弱半分,“我就问你,现在让不让我们走……”
“走?”程虎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你们今天谁也走不了。”
他抬起手,指向洪九东。“把他那双手给我剁了!”
程虎话音刚落,几个提着家伙的打手脸上挂着狞笑,就朝着洪九东围了上去。
周围的赌客纷纷退到墙角,有的直接开门跑了出去。
“哎哟,各位大哥,别啊,我这手还得去四马路摸姑娘呢。”
洪九东嘴上说着求饶的话,脸上却没半点害怕的意思。
那刀手也是被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激怒了,“我剁了你个逼崽子的!”
他嘴里骂着,手里的刀就劈了下来。
可刀还没落下,一个巨大的身影就挡在了洪九东面前。
是袁宝。
他好像根本没看那把刀,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咋咋呼呼的人很烦,于是伸出一只手。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
袁宝的大巴掌直接糊在那人正脸。
就见这个刀手瞬间像没了骨头,竟然被扇的在空中翻了一圈,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已经倒在地上不动了。
接着袁宝单手将他举起,狠狠地砸向了另一边冲过来的两个同伙。
“砰!”
三个人滚作一团,当场就昏死过去。
剩下几个打手都看傻了。
这特妈的是什么怪物?
其中一个反应过来,仗着胆子,挥刀就朝着袁宝的后背砍了下去。
“啪!”
那声音不像是刀砍在肉上,倒像是砍在了一块包着牛皮的铁板上。
刀被弹了回来,那打手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定睛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只见袁宝宽实的后背上,衣服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可皮肉上,只有一道长长的慢慢变深的血印子。
陆寅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这就是被孙禄堂泡了十几年药浴的身体吗?
太恐怖了。
“疼。”
袁宝站着没动,回过头,有些委屈地去摸后背,但是怎么也摸不着。
然后他恼怒的看向那个还举着刀发愣的打手。
那打手“妈呀”一声,扔了刀就往外跑。
另几个也跟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整个赌坊,死一般的寂静。
洪九东吹了声口哨,跳起来对着袁宝脑壳就是一巴掌,“卧槽,厉害啊,大宝,快赶上你东哥啦!”
程虎站在后面,脸上的横肉在抽搐。
他从愤怒,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片阴沉。
他盯着跟个没事人一样的袁宝,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贱笑的洪九东,最后把目光落在那个盯着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动一下的陆寅身上。
程虎稳了稳心神,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不再说狠话,而是冲着陆寅抱拳,沉声开口。
“不知道是程某有哪里得罪的地方。还请兄弟报个名号!”
程虎是个老江湖,今天这一出,他要还看不出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他这几十年江湖就真白混了。
陆寅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依旧背在身后。
整个赌坊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半晌,陆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巴蜀袍哥,江东瘦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