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杆三角阵旗只有巴掌大小,握在手里却像握住了一块万年寒冰,直往掌心里钻冷气。
这是四伯给的“眼”,没这东西,在这迷踪阵里走不出三步就得迷路。
“乾三,兑七,离火位有一队落单的兵蚁,正好拿来试刀。”
四伯的声音通过阵旗直接在张玄远脑海里炸响,听起来更沙哑了,像是老旧的风箱在扯着嗓子吼。
张玄远没应声,脚下步法一变,身形像条游鱼般滑入浓雾。
左脸肿得更厉害了,皮肉绷得紧紧的,扯一下嘴角都生疼,但这不妨碍他杀人——或者说,杀虫。
雾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酸臭气。
张玄远屏住呼吸,凭着阵旗指引,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指定位置。
五只。
这几只兵蚁明显已经慌了神,巨大的触角在空气中胡乱挥舞,像盲人摸象。
它们引以为傲的复眼在白雾里彻底失效,只能凭借本能对着虚空喷吐酸液。
“滋——”
一道墨绿色的毒液恰好落在张玄远脚边的岩石上,青烟冒起,坚硬的花岗岩瞬间被腐蚀出一个蜂窝状的小坑。
张玄远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双手握刀,身体微躬,像一张拉满的劲弓。
趁它病,要它命。
没有任何废话,没有多余的动作。
张玄远猛地蹬地,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扑了上去。
第一刀没砍头,也没刺心,而是刁钻无比地削断了最前面那只兵蚁左侧的两条步足。
“咔嚓。”
失衡的兵蚁轰然倒地,还没等它挣扎,张玄远的第二刀已经顺势插进了它的口器缝隙,直捣脑髓。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无数次生死搏杀里喂出来的狠辣。
半个月后,青玄宗坊市。
这里的喧嚣与芦山那死寂的溶洞仿佛是两个世界。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灵茶的清香和丹药的火气。
张寒烟站在炼器阁的后堂,手里捧着那个被锦盒装着的红石头。
她身上的法袍已经换新了,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月白,只是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有些透明。
那个满头白发的炼器大师把那块红石头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每翻动一下,张寒烟的心就跟着提一下。
“四阶下品,玄火晶。”
大师终于开了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火系极品灵材,内蕴一丝先天火精。若是用来炼制火系法宝,成丹率至少能提三成。”
张寒烟的指尖猛地颤了一下,差点没拿稳锦盒。
四阶……那是金丹老祖才会用的东西。
“小友可是要出手?”老者放下石头,眼神热切,“老夫可以做主,给个公道价。”
“我们要善功。”张寒烟的声音有些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全部折换成宗门善功。”
那是一笔足以让筑基修士都眼红的巨款。
当那个沉甸甸的善功玉牌递到她手里时,张寒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酸涩。
指尖触碰到的玉牌温润细腻,可她却觉得烫手。
这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横财。
这上面每一分善功,都是十五叔拿命换来的。
那个喜欢在喝酒时吹牛、说将来要给孙子打一把好剑的十五叔,如今只剩下了这冷冰冰的数字。
一万一千善功。
再加上四伯把家里仅剩的那点老底全掏了出来,连他珍藏了半辈子的那套《千机阵图》都给卖了。
“够了。”
四伯张孟龙坐在坊市外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拿着那个刚兑换出来的筑基丹玉盒。
他的背比半个月前更弯了,像是那场溶洞之战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把玉盒递给张寒烟,干枯的手指僵硬地在盒盖上摩挲了两下,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却牵动了脸上那道被酸液溅射留下的暗红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拿去吧,丫头。这是咱们芦山张家,拿命给你铺的路。”
张寒烟接过玉盒,没说话,只是对着四伯,对着张玄远,深深地弯下了腰。
那一拜,重逾千斤。
回到芦山的那天清晨,雾气很大。
张玄远陪着四伯和族长张乐乾站在后山的族墓前。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发出的呜咽声。
从山脚到山腰,密密麻麻立着上百座坟茔。
最上面的是开宗老祖,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大墓。
往下是思字辈,再往下是孟字辈,最新的一排,是志字辈。
张玄远没数
而在孟字辈的那一排里,那个还没来得及立碑的新土包,是十五叔的衣冠冢。
没有尸骨,只有一件他生前最爱穿的灰布长衫,还有那个被炸得只剩一半的酒葫芦。
张玄远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朝阳刺破了云层,金红色的光束打在他紧绷的脊背上。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那层层叠叠的墓碑上,像是一根被拉扯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琴弦。
他没动,只是挺直了脖颈,死死盯着十五叔的坟头。
那种姿态,不像是在默哀,倒像是在用肩膀去扛起一座看不见的大山。
这芦山张家,烂是烂了点,破是破了点。
但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这天就塌不下来。
“十六座了。”
族长张乐乾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得像是寒潭底下涌上来的暗流。
他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刻着熟悉名字的石碑。
孟字辈原来有三十多人,如今还能喘气的,只剩下一半。
“加上志字辈刚走的这九个,咱们张家这一代的中坚力量,折了快三成。”
张乐乾没看张玄远,也没看四伯,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这些冰冷的石碑,落在了一个虚无的点上。
袖子里,他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象征族长权力的令牌,那里已经被摸得光滑如镜。
没有悲痛欲绝的哭嚎,也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词。
有的只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那是看惯了生死离别后的麻木,也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疯狂。
“寒烟那丫头闭关了?”张乐乾忽然问了一句。
“昨天进的静室。”四伯咳嗽了两声,声音像是两块破瓦片在摩擦,“要是成了,咱们家就有第二个筑基修士了。”
“要是成了就好……”张乐乾低声呢喃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悲喜,“要是成了,老十五这命,就算没白搭。”
风停了。
山林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张玄远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的天空。
活着,真累啊。
就在这时,一道赤红色的火光突然从山下的方向疾驰而来,那是一张加急的传音符。
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轨迹,最后悬停在张玄远面前,微微颤动,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