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坊市连着下了三天的雨。
这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无根水,倒像是从阴沟里被风卷上天的陈年积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气。
张玄远蹲在散修集市角落的一个破棚子下,手里那杯劣质灵茶早就凉透了,面上浮着一层像油垢似的白沫。
他没喝,只是盯着茶杯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里的储物袋。
那里面躺着三千灵石。
这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在芦山那种穷乡僻壤买下十个张家。
可在这黑山坊市,这钱却变成了烫手的烙铁,怎么也花不出去。
“远哥儿,不是我不帮你。”
棚子对面,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掮客“鼠六”一边剔着牙,一边把张玄远推过去的一小袋灵石推了回来。
他那口黄牙上还挂着不知是韭菜还是某种灵草的残渣,“这三阶丹方的消息,我这儿确实有。前两天还有个落魄的金丹家族后人想出手一本《青囊残卷》。但今儿个一早,有人给我递了话。”
鼠六指了指头顶,那是太虚阁的方向,脸上带着那种混迹底层特有的圆滑和无奈:“那位说了,黑山地界,凡是带‘三’字的丹道传承,只能进太虚阁的库房。谁要是敢私底下截胡,那就是砸太虚阁的饭碗。”
张玄远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点缝都不留?”
“留个屁。”鼠六嗤笑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人家是要把这行当吃干抹净。你也别怪我不仗义,我要是敢收你的钱,明天这黑山乱葬岗里就得多具没耳朵的尸首。”
张玄远沉默了。他抓起桌上的灵石塞回怀里,起身冲进了雨幕中。
这就是垄断。
这就是修仙界赤裸裸的吃人法则。
你有钱没用,你得有资格花钱。
而在梁翰阳那种庞然大物眼里,他张玄远就是个手里捧着金饭碗的乞丐,想把这金子换成刀,那是做梦。
回到租住的客栈,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张玄远的汗毛便竖了起来。
房间里并没有人,但那种被人窥视的不适感却像湿衣服一样贴在身上。
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信封是用上好的云纹纸做的,还带着太虚阁特有的檀香味,在这充满霉味的廉价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玄远没有直接去拿,而是先甩了一道清洁术过去,确认没有附着什么毒粉,才用衣袖裹着手捡了起来。
信很短,字迹飘逸,透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三阶丹方,太虚阁有。想要,便签下这份供奉契约。每月百炉丹药,十年为期,需立血誓。另,此后黑山之内,除了太虚阁,张家丹药不得外流半粒。”
落款:梁翰阳。
张玄远看着那行字,胸口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油的棉花,憋得生疼。
这不是招揽,这是收狗。
一旦立下血誓,他这辈子就是太虚阁养在笼子里的炼丹机器。
什么家族崛起,什么大道长生,全都成了给梁翰阳数钱的笑话。
“欺人太甚……”
张玄远咬着后槽牙,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掌心腾起一股微弱的灵火,将那封带着檀香味的纸烧成了灰烬。
不能待了。
梁翰阳既然把信送到了这儿,就说明他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
这封信是警告,也是最后通牒。
如果自己不识相,下次送来的恐怕就不是信,而是买命的刀子。
张玄远甚至没去退那半个月的房钱,直接从后窗翻了出去。
此时天色将晚,黑山外围的林子里瘴气弥漫。
为了避开大路上的眼线,张玄远选了一条废弃已久的采药小径。
脚下的腐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腐烂的尸肉上。
四周静得可怕,连平时最烦人的夜枭声都听不见,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在耳膜上回荡。
这种安静不对劲。
张玄远猛地停下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储物袋上。
一股甜腻的香气毫无征兆地钻进了鼻腔。
不像是花香,倒像是肉类腐烂到极致后生出的那种诡异甜味。
不好!
脑子里的警钟刚刚敲响,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慢了半拍。
他刚想提气后撤,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沉重。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面上那些原本看似普通的枯叶竟然连成了一片,上面覆盖着一层极细、极透明的丝网。
粘稠,坚韧,且带着麻痹神经的毒素。
“嘶——”
头顶的树冠深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张玄远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一只足有磨盘大小的黑影正倒挂在树干上。
借着昏暗的月光,能看见那是一只通体漆黑、背上长着暗红斑纹的巨型蜘蛛。
那八条长满钢针般硬毛的长腿正缓缓收缩,像是在拉扯着提线木偶的丝线。
成年毒火蛛!
这畜生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外围区域?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那是蛛网上的神经毒素开始发作了。
张玄远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迅速失去知觉,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了重影。
如果是普通的练气修士,这会儿已经被吓破了胆,只能闭目等死。
但张玄远不是。
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脑子反而越是清醒得像块冰。
跑不掉了,毒素入体,越动死得越快。
唯一的生路,就是烧!
“起!”
张玄远舌尖狠狠抵住上颚,强行压下那股眩晕感,丹田内那点可怜的灵力被他发疯似的压榨出来。
既然是网,就怕火。既然是毒,那就用更烈的火去烧干净!
他张嘴一喷,并非普通的火球术,而是一道只有手指粗细、却呈现出诡异纯白色的火焰。
三昧真火!
这是他依托那本无名道书修出的本命神通,虽然微弱得可怜,平时连炼丹都不敢多用,但此刻却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滋啦——”
那坚韧得连精铁刀剑都砍不断的蛛网,在遇到这缕白色火焰的瞬间,就像是滚油泼进了雪地,瞬间消融出一个大洞。
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被烧焦的臭味取代。
张玄远借着这瞬间的松动,整个人就地一滚,狼狈地冲出了蛛网的包围圈。
那头毒火蛛显然没料到猎物还能反抗,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
它不再等待,庞大的身躯像一颗黑色的炮弹,直接从树冠上砸了下来。
“轰!”
地面震颤,枯叶纷飞。
张玄远只觉得一股腥风扑面而来,那八条如同长矛般的利腿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三寸。
他甚至能看清那畜生复眼里倒映出的自己惊恐而苍白的脸,还有那口器中正在积蓄的黑色毒液。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野兽,这股威压,至少是二阶顶峰,甚至接近三阶!
正面硬刚必死无疑。
张玄远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凶狠。他没有退,因为退无可退。
他的左手在袖中猛地捏碎了一块玉符。
那毒火蛛口器大张,一团漆黑如墨、散发着高温与恶臭的毒焰已经在喉咙口翻滚,下一瞬就要将眼前这个人类烧成灰烬。
张玄远死死盯着那团即将喷薄而出的死光,右手极快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张泛着幽蓝寒气的符箓。
那是他花了整整五百灵石,从坊市黑市里淘来的保命底牌——二阶上品的“玄冰盾符”。
五百灵石,换一条命,值了。
“去死吧!”
张玄远怒吼一声,将那张符箓狠狠地拍向了毒火蛛那张近在咫尺的丑陋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