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小的、被反复折叠的纸团,在他的手心里,像一粒滚烫的炭火。
苏言背对着顾夜宸,一动不动。男人的呼吸平稳而深重,每一次吐息都带着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后颈。那温度,却让苏言感到一阵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不能睡。
他将那个纸团攥得更紧。那上面,承载着他全部的、唯一的希望。他必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将它藏起来,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机会。
天亮之前,他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他唯一一双旧运动鞋的鞋舌夹层里。那是他被带到这里时,身上仅存的、属于“苏言”的东西。顾夜宸嫌它碍眼,早就让它消失在了衣帽间的角落,从不曾多看一眼。
那里,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公寓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顾夜宸变得愈发阴沉。他每天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更长了,打的电话也更多。苏言能从那些刻意压低了声音的、碎片化的词语里,拼凑出前方的战况。
林希的反击,似乎比顾夜宸预想中要顽强。他联合了董事会里几位元老,暂时稳住了股价,甚至从海外找到了一笔紧急注资,暂时堵住了资金链上的缺口。
这无疑是激怒了顾夜宸。他享受的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是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感。但现在,这只“老鼠”非但没有束手就擒,反而咬了他一口。
这天下午,顾夜宸在书房里,发出了一声暴躁的怒吼,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苏言正站在客厅里,用一块柔软的鹿皮擦拭着一个水晶摆件。听到声音,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着之前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知道,顾夜宸的耐心,正在被耗尽。而一头失去耐心的野兽,会变得更加残暴和不可预测。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顺从,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家烟火气十足的大排档里。
阿伟面前摆着几瓶啤酒,但他一瓶都没开。他只是抽着烟,眉头紧锁。
他对面,坐着两个同样是武行出身的兄弟。其中一个叫大刘,性子比较急。
“我就不信了!”大刘一拍桌子,啤酒瓶被震得晃了晃,“苏言那小子,是咱们看着一路过来的!他什么人品咱们不知道?他就算再落魄,也不可能装不认识你!这事儿绝对有鬼!”
另一个叫小张的,相对沉稳一些。他推了推眼镜,说:“阿伟,你再仔细想想。他当时……真的没有给你任何暗示吗?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
阿伟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掐灭了烟头,又点上一根。
“没有。”他的声音沙哑,“他的眼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冷,那么空,就像在看一个……一件东西。不是在看一个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他身边那个男人。气场太吓人了。他就那么看着你,你感觉自己里里外外都被看透了。苏言在他怀里,我跟你说,那根本不是情侣的样子。苏言……他像个玩偶。”
“玩偶”这个词,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都想起了苏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在他们这个靠力气和伤疤吃饭的圈子里,苏言的长相,有时候不是优势,反而是一种麻烦。
“电话打不通,社交账号也全停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大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却是这个样子。他肯定是被人控制了!”
“报警吧。”小张突然说。
阿伟和大刘都愣住了,看向他。
“我们没有证据。”阿伟说,“警察怎么可能管?”
“不需要证据。”小张的目光很坚定,“我们不需要说他被绑架,或者被控制。我们就说,我们的朋友,失踪了很久,我们很担心他。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会所,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劲。这是事实。”
他看着阿伟和大刘:“我们是他的朋友。如果我们都不管他,就真的没人能管他了。”
这句话,敲定了最终的决定。
三天后。
苏言算准了时间,为顾夜宸泡好了一杯黑咖啡。他端着咖啡,走向书房。
就在他的手即将要敲响书房门的时候,一阵急促的、不合时宜的门铃声,突然划破了公寓里死一般的寂静。
这声音,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这栋与世隔绝的牢笼。
苏言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书房的门猛地被拉开。顾夜宸站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被打扰的暴躁。他的目光越过苏言,直直地射向玄关的方向。
“谁?”他的声音里带着冰碴。
苏言没有动。他能通过可视对讲的屏幕,看到门外站着的人。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苏言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让他的耳朵里一阵轰鸣。
来了。
他等了那么久,几乎已经绝望的裂缝,竟然以这种方式,自己出现了。
顾夜宸也看到了屏幕上的画面。他脸上的暴躁,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冰山般的阴冷。他没有立刻去开门。
他转过头,看向苏言。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钢针。里面没有疑问,只有审判。他像在看一个背叛了他的造物主,在审视自己亲手制作的、最完美的藏品上,那一道突然出现的、丑陋的裂痕。
他怀疑他。
苏言知道,这是他最关键的一场表演。演砸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迎着顾夜宸的目光,脸上先是浮现出和顾夜宸一样的、对这意外访客的困惑。然后,当他的目光也落在那身警服上时,他的困惑,瞬间转变成了一种极致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杯子和碟子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细碎的声响。
他害怕警察。
这是一个曾经被冤枉、被权力轻易碾碎过的小人物,在看到代表着权力的制服时,最本能的、刻在骨子里的应激反应。
这种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深刻,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表演痕迹。
顾夜宸眼中的审视,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门铃声,不依不饶地,又响了一次。
顾夜宸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袖口。当他再次面向玄关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属于上流社会精英的优雅面具。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警察。”为首的那个年长一些的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我们接到报案,来找一位叫‘苏言’的先生,核实一些情况。”
顾夜宸侧过身,让开一条路。他的姿态从容而礼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苏言?”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回头,看向还僵在原地的苏言。“是在找你吗?”
警察的目光,顺着他的方向,落在了苏言身上。
苏言像是被惊吓过度的小鹿,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咖啡杯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了昂贵的地毯上。滚烫的咖啡泼了出来,溅在他的裤脚上。
但他感觉不到烫。
他只是惊恐地看着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嘴唇翕动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年长的警察皱了皱眉。苏言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苏言先生,你不用紧张。”他的语气尽量温和,“我们只是来做一个例行的失踪人口核查。你的朋友们联系不到你,很担心你。”
朋友。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苏言。他那双被恐惧占据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他看向顾夜宸。
男人正靠在门边,双臂环胸,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但那双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寒潭。
他在用眼神告诉他:说错一个字,你就死定了。
苏言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机会就在眼前。那张藏在他鞋底的纸条,是他唯一的希望。
但那两个警察,和顾夜宸之间,隔着整整一个客厅的距离。
他要怎么做,才能在不惊动这头野兽的前提下,将求救的信号,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