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安静的可怕。
空气是凝固的胶水,黏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艰难万分。
顾夜宸那句“我罪有应得”,是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没在苏言脸上激起任何波澜,却在看不见的深处,搅起滔天暗涌。
罪有应得?
多轻飘飘的四个字。
苏言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肩膀瘦削的塌陷,那张曾颠倒众生的脸庞只剩苍白跟疲惫,眼里没了往日光彩,只有一片认命的死寂。他准备毁灭自己,来换取苏言的清白。他觉得这是一种赎罪,是迟来的保护。
对顾夜宸来说,这或许是他能给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
苏言喉结轻轻滚动。他没像顾夜宸预想的那样感动,憎恨,或者陷入两难挣扎。
他只觉得荒谬。
一种被再次愚弄和安排的愤怒,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升起,比过去任何一次恨意都更冰冷,更加清晰。
“所以,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苏言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平,像一根没温度的丝线,精准的缠上顾夜宸的神经。
顾夜宸抬头,眼里带着丝困惑,他不懂苏言这种平静的含义。他以为会迎来一场暴怒,或是一次决绝的切割。
“这是唯一能保护你的办法。”顾夜宸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只要我这个施暴者被钉死在耻辱柱上,你这个受害者的身份才能被彻底坐实。你的事业跟你的名誉,才不会受任何影响。”
他把一切分析的清清楚楚,逻辑缜密,一如当年他为苏言规划演艺道路时一样。只不过,这次,他规划的是自己的绝路。
“保护我?”苏言重复着,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顾夜宸,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你有资格替我做决定?”
顾夜宸猛的一震,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以为你献祭自己,我就会感激涕零接受这份馈赠?然后踩着你的尸骨,继续去当那个光鲜亮丽的天才画家?”苏言起身,一步步走到顾夜宸面前。
他的影子,将顾夜宸整个笼罩。
曾经,这姿态属于顾夜宸。
“你觉得你毁了自己,我们之间就算还清?你就能解脱?”苏言俯身,双眼死死的盯着顾夜宸那双开始慌乱的眼睛。
“你错了。”
苏言的声音压的很低,却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不需要你来扮演这种自我牺牲的悲剧英雄。这剧本,我不喜欢,也绝不演。”
他手指冰冷的触碰一下顾夜宸的衣领,像是检查自己的物品。
“你搞错了一件事,顾夜宸。”
“从你签下那份合同,成为我司机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顾影帝,不是顾家的继承人,你只是我的员工。”
苏言每个字都像冰冷的刻刀,将一个新事实,强行烙印在顾夜宸的认知里。
“你的时间跟你的劳动力,还有你这个人,都属于我。你下半辈子要怎么过,我说了算。我让你活,你才能活。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顾夜宸瞳孔骤然一缩,难以置信的看着苏言。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反应。不是恨,也不是爱。这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占有。
比他当年囚禁苏言时的病态占有,更纯粹,更理直气壮,也更令人胆寒。因为此刻的苏言,无比清醒。
“所以,”苏言慢慢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语气里是黑色的愉悦,叫人心惊,“你想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提前结束你的刑期?想就这么便宜的从我身边消失?顾夜宸,谁给你的胆子?”
顾夜宸彻底僵住。
他准备好了一切,准备好被唾骂,被抛弃,被法律跟社会再度审判。他以为这是他能为苏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唯一能够赎罪的方式。
可他从未想过,苏言会拒绝。
不是因为不忍心,不是念旧情。
而是因为...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自己的所有物,以任何方式,自行了断。
这种认知,比被全世界唾弃,更让顾夜宸无力跟绝望。他所有计划,所有自以为是的牺牲,在苏言这种绝对掌控欲面前,都成了一个可笑又不自量力的笑话。
他像个提线木偶,连选择自我毁灭的线,都攥在苏言手里。
苏言不再看他,转身走回画桌旁,拿起手机。
他神情已恢复平日的冷漠专注,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对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拨通助理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的助理显然有些意外,立刻恭敬应声:“苏言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两件事。”苏言语速不快,但异常清晰,“第一,联系公关团队跟法务,让他们立刻准备,明天上午十点,我要开个人记者发布会。”
助理愣住:“记者会?可是...关于什么主题?”
苏言目光若有若无的瞥过角落里依旧僵硬的身影。
“主题就是回应近期一切不实揣测。我会亲自澄清我跟顾夜宸的关系。”
电话那头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助理慌了:“苏言哥,您要三思啊!现在赵总那边肯定攥着黑料等我们出昏招,您主动提,不是正中他下怀吗?顾先生那边...”
“通知,不是商议。”苏言冷冷打断,“按我说的做。”
“...是。”助理声音里是惶恐跟不安。
“第二,”苏言继续,“联系弗兰克律师,让他带上他最好的团队,明天一起出席。告诉他,我要告一个人。”
“告...告谁?”
苏言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吐出一个名字。
“赵总。”
“告他什么?”
“诽谤,造谣,不正当商业竞争,还有...”苏言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丝难以言喻的锋芒,“蓄意谋杀。”
助理在那边彻底失声。
诽谤造谣还能理解,蓄意谋杀?这罪名太大了!没铁证如山的证据,反过来就会被对方告到万劫不复。
“苏言哥,这个...”
“证据我会提供。”苏言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让他准备好就行。”
说完,他便挂断电话。
整个画室,再次陷入窒息般的安静。
顾夜宸终于慢慢抬头,看着苏言的背影,眼神复杂至极。他像第一次认识苏言,重新审视着这个自己曾以为完全掌控,又彻底失去的青年。
苏言没有牺牲他。
苏言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最不可能,也最疯狂的路。
他要正面迎战。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敌人,全部踩在脚下。
而他,顾夜宸,这个曾经的施暴者,这个刚刚还妄图自我了断的赎罪者,在这场属于苏言的战争里,连当枚弃子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能看着,等着,被动的接受苏言为他安排的,任何一种命运。
苏言收拾好画具,拿起外套,径直走向门口,始终没回头看顾夜宸一眼。
手快碰到门把手时,他停下脚步。
他没回头,只用冰冷不带情绪的声音,对房里那个静默如雕塑的人说:
“明天早上八点,楼下等我。发布会你也要去。”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带上,‘咔哒’一声。
像一把锁,重新落下。
顾夜宸站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很久很久,都没动一下。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看不到一丝星光。
他以为自己已走到绝路。
却没想到,苏言只是把他从一条他自己选择的绝路上拽下来,然后,将他推上一条完全由苏言铺设的,未知且无法反抗的轨道。
他自由。
他又一次,失去所有自由。
而这一次,他连挣扎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苏言冰冷的话,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顾夜宸,谁允许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