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贵嫔看着妹妹那一脸天真懵懂、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因血脉相连而产生的温情也渐渐冷却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悲悯。
她轻咳了两声,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在天家禁地之内,有资格用嫁这个字的,唯有与陛下行过天地大礼、告祭太庙的中宫皇后。
你觉得……凭你一个庶女,也有资格被明媒正娶抬进来当皇后吗?”
王令婉呆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脸上只剩下茫然与无措。
她看着榻上姐姐那苍白冷漠的面容,完全不明白,为何一贯温柔娴静的姐姐,会突然变得如此……刻薄尖锐。
瑾贵嫔闭了闭眼,不再看她,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我累了,需要静养。
挽雪,带二小姐去西厢暖阁安置休息吧。无事……不必再来扰我清静。”
“是,娘娘。”
挽雪恭敬应声,随即转向仍呆坐着的王令婉,“二小姐,请随奴婢来。”
王令婉如同梦游般站起身,跟着挽雪走出了寝殿。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姐姐那句冰冷的话。
方才入宫时的所有兴奋与憧憬,此刻都被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等到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寝殿门外,珠帘晃动复又归于静止。
瑾贵嫔靠在引枕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渐渐沉落、将天际染成一片橘红的暮色。
良久,唇边忽然逸出一声浓浓的嗤笑。
“小时候瞧着令婉,虽不算伶俐慧黠,倒也是个玉雪可爱、不惹人厌的孩子。
怎的几年不见?
在她生母身边养着,竟成了这般……蠢钝不堪、不识时务的模样?”
她像是在自问,却字字浸着冰凉的失望。
“祖父如今……竟将家族的指望、未来的荣辱,寄托在一块不堪雕琢的朽木之上?
看来,他是真的老了,眼也花了,心也糊涂了。”
让这样一个不识深浅、不懂进退、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虚幻憧憬的女儿进宫。
非但不能稳固圣眷。
只怕还会惹出不知多少祸事,授人以柄。
将王家的清流名声、百年基业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步步杀机,哪里容得下这般天真?
念头至此,她心中涌起一股深重的疲惫。
随即又化作一片漠然的平静。
罢了,她为王家挣来的荣耀、圣心的眷顾,已经够多了。
从她十五岁被一顶小轿抬进这四方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到后来凭借祖父与父亲的清望,加上自己几分小心经营,才得以稳固地位,平安诞下帝姬。
她耗尽心血,维系着王家与宫廷之间微妙的平衡。
也透支了自己的性命。
如今,油尽灯枯,她再也无力,也不想再去为祖父日渐膨胀的野心、为这个已然看不清形势的家族,费心筹谋,劳神劳力了。
既然祖父一意孤行,非要送这个妹妹进来,踏入浑水。
那么,所有的后果,便由他自己一力承担吧。
她这个即将离世的王氏女儿,对琅琊王家,已经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
“娘娘……”
挽雪不知何时已悄步回到榻边。
看着主子脸上死水般的灰败,忧心忡忡地低唤了一声。
瑾贵嫔回过神,看向这个自她入宫便跟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女,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安抚道:
“放心,本宫没事,只是有些乏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
“挽雪,你跟了本宫这些年,尽心尽力,这些情分,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我走之前,定会为你,还有挽霞她们几个,都安排个好去处,绝不会……把你们留在我那不成器的妹妹身边。
白白耽误了你们的大好年华。”
挽雪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强笑道:
“娘娘您快别这么说!
孙老院判医术通神,有妙手回春之能,您只要安心静养,一定会好起来的!”
瑾贵嫔缓缓摇头,十分清醒:
“我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我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再也好不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继续道:
“你也好好思量一下,为自己谋个前程。
若愿意出宫,我为你备足金银细软,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再豁出脸面去求陛下一个恩典。
放你们出去,觅个良人,过安稳日子。
若不愿出宫,想去哪个宫室伺候,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也只管告诉我,不必顾忌。
我……总会竭尽所能,替你们想办法周全,安排好出路。”
对宫女而言,能得主子如此体恤入微的安排。
尤其是放出宫去,恢复自由身,几乎是天大的恩典。
然而挽雪却摇了摇头,哽咽道:
“娘娘,奴婢不出宫,奴婢哪儿也不去,就伺候娘娘。
若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奴婢就去求恩典,一辈子伺候五公主。”
瑾贵嫔枯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真实的波动,动容道:
“你这又是何苦?
五公主那般孱弱的身子,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你若跟着她,万一……万一她有个什么闪失,你届时又当如何自处?岂不是要白白陪葬在这深宫之中?”
挽雪泪如雨下,却语气坚定:
“奴婢会拼了命照顾好五公主的!
若……若真是奴婢无能,护不住小殿下,奴婢也……也无颜再苟活于世,愿随小殿下而去。”
“胡说什么混账话!”
瑾贵嫔厉声斥道。
不过因为过于激动,引得一阵剧烈咳嗽。
挽雪忙上前为她抚背。
待气息稍平,她才喘息着,语气软了下来:
“你的命,也是命,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
在我心里,从不比任何人的轻贱。
五公主自有她的命数,是福是祸,皆由天定,万没有让你一个奴婢拿性命去填的道理。
你若存了这般糊涂念头,倒不如我现在就打发你出宫去。
好歹还能落个自在逍遥,平安终老!”
“娘娘……”
挽雪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滚烫。
原来在主子心中,她这个卑微奴婢的性命,竟也是珍贵的,值得被珍视的。
瑾贵嫔疲惫地闭了闭眼:
“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挽雪知道主子需要独处,含泪叩了个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瑾贵嫔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心绪纷乱如麻。
亲生妹子靠不住,祖父的心思又难以捉摸,她必须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为那个体弱多病、未来堪忧的女儿,谋划一条尽可能稳妥的退路。
可是这深宫之中,她能相信谁?
又能托付给谁?
谁又能真心实意、不计得失地护住她苦命的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