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讯一出,六宫激起千层浪。
各种猜测、揣度与流言暗流涌动,在朱墙碧瓦间悄然传递。
霁月轩内。
含珠伺候温珞柠用一盏新沏的六安瓜片时,也忍不住好奇问道:
“小主,瑾贵嫔娘娘这般举动……莫非是想让自家妹妹也……”
温珞柠心中,反复思忖着王家此番举动的深意,愈想愈觉其中,透着几分不合常理的蹊跷。
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关窍。
眸中闪过一丝凝重,幽幽叹了口气道:
“瑾贵嫔此番,怕是……病势沉重,已至弥留,时日无多了。”
含玉含珠闻言皆是面露不解:
“小主何出此言?
瑾贵嫔娘娘虽产后虚弱,太医也说是需长期将养,但……何至于此?”
温珞柠目光投向窗外几株寒梅独放的庭院,笃定道:
“王家虽是清流高门,诗礼传世。
但依照祖制与陛下心性,为防外戚势大,权衡朝局,绝不会允许同一家门有两位女儿同时位列妃嫔,共侍君王。
此乃大忌。
如今瑾贵嫔在自己病重难起之时,如此些不顾体统地将妹妹接进宫来,其用意不言自明,已是破釜沉舟之举。
必定是她自知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打算拼尽最后力气,亲自为妹妹铺就一条入宫之路。
一来,是希望血脉相连的妹妹,能代她看顾年幼体弱的五公主。
全了一份为母之心。
二来,也是要为家族延续君恩圣眷,确保王家在宫中的影响力,不至于因她的离去而彻底中断。”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与悲悯:
“这深宫之中的每一步,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啊。
尤其是关乎生死荣辱的抉择,必然是步步为营,深思熟虑后的无奈之举。”
瑾贵嫔出身琅琊王氏。
其祖父王崇德乃三朝元老,官拜尚书令,掌天下文官铨选、勋封、考课之政。
是真正的朝廷柱石,士林领袖。
陛下登基以来,对这位老臣敬重非常,恩遇优渥。
每逢年节赏赐,给予王尚书的份例皆是独一份的厚重,彰显着无可替代的圣眷。
瑾贵嫔的父亲王允中亦是才干出众。
如今任中书舍人,参预机密,草拟诏敕。
前途不可限量。
王家如今圣眷正隆,权势煊赫,其根基在于王崇德经纬之才与王允中稳健仕途。
是实实在在的清流立身,德才服众。
而非寻常外戚那般,倚仗后宫的裙带关系。
反观瑾贵嫔在宫中的恩宠。
虽说不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至少有七八分是看在她祖父与父亲的颜面上,是陛下对清流重臣的优容与抚慰。
既然如此,王家为何还要在瑾贵嫔病重之时,急不可耐地再送一个女儿入宫?
若说仅仅是为了让妹妹代为照顾孱弱的五公主......
以王家的权势,寻几个极妥当可靠的乳母嬷嬷精心看护,岂不更为稳妥放心?
何必非要赔上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儿?
“小主,您说……”
在一旁伺候的含珠见主子凝神思索,忍不住大胆猜测。
“会不会是王家……心气高,还想再往上够一够,想着当一当国丈?让王氏血脉更进一步呢?”
温珞柠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含珠这话虽是玩笑,却未必没有道理。
王家虽已是清流文官门第的翘楚。
但文臣之极,若无开疆拓土、平定叛乱的不世军功,想要封侯赐爵,跻身勋贵之列,难如登天。
可若是家中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或是未来新帝的外家。
那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一个承恩公,或国公的爵位,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对于注重家族绵延、追求世代簪缨、光耀门楣的王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诱惑。
只是……不知此刻缠绵病榻、亲自安排此事的瑾贵嫔,面对家族这般“弃车保帅”的抉择,心中又是何种滋味?
是心甘情愿为家族铺路,死而后已?
还是,有着身为棋子的悲凉、无奈与心酸?
而被六宫诸多猜测聚焦的翠微宫内。
气氛却并非外界想象的那般,充满托孤的悲壮,或为家族铺路的筹谋算计。
反而透着一丝诡异的天真与不合时宜的喧闹。
瑾贵嫔的庶妹王令婉,年方十五,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她初入宫闱,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
方才由宫女引着在上林苑里转了一圈,看了几株罕见的绿萼梅,和一座小巧的太湖石假山。
此刻正带着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红晕,快步走进姐姐的寝殿内室。
室内药香弥漫,混合着安息香清冷的气息。
丽嫔半倚在铺着软枕、罩着雨过天青色锦衾的榻上,脸色苍白。
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王令婉却似乎全然未曾察觉姐姐的病容,提着樱草黄缕金蝴蝶裙摆,雀跃地坐到榻边的绣墩上。
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呀眨,满是憧憬地开口问道:
“姐姐,姐姐!
你快跟我说说,陛下……陛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是不是像画本里说的那样,龙章凤姿,天威凛凛,俊美得如同天神下凡?”
侍立在一旁的大宫女挽雪看着这位二小姐从进殿开始,脸上便只有对宫廷繁华的惊叹与对未知君王容貌性情的向往。
连一句关切姐姐病体安康的话都无。
心中不由地为自家主子涌起一股酸楚与不值。
瑾贵嫔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妹妹鲜妍明媚的脸上,沉默了片刻,才淡淡答道:
“陛下……是个很好的君王。
心怀天下,勤政爱民,夙夜在公,是万民之福,江山社稷之幸。”
只可惜,他并非寻常女子的良配。
更非她们这些后宫妃嫔可以寄托寻常夫妻情爱、儿女私情的夫君。
当然,这后半句,她并未说出口。
在这深宫之中,唯有明媒正娶、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才配与皇帝论及夫妻二字,共享尊荣。
她们这些妃嫔,说得好听是御嫔。
说得直白些,不过是帝王皇家中的点缀,与延绵子嗣的工具......
王令婉却丝毫未听出姐姐话语中的告诫与深意。
只捕捉到了很好这个评价。
顿时喜形于色,拍手笑道:
“看来爹爹和姨娘真的没有骗我,连姐姐都这么说,陛下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能……能嫁给陛下,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她想到此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满是少女的娇羞与期待。
“嫁给陛下?”
瑾贵嫔冷笑一声,讽刺道:“谁告诉你,你是要嫁进宫来的?”
王令婉被问得一怔,脸上兴奋的表情僵住。
“难道……难道不是吗?
姨娘明明说,姐姐接我进宫,就是为了让我……让我以后也能伺候陛下,和姐姐一样成为娘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