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并未睡太久,便被门外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吵醒。
她朦胧睁开眼,只见惇贵嫔已引着一位仪态端庄的半老妇人快步入了内室。
人未至,声先到。
惇贵嫔脸上带着和煦温婉的笑容,难掩喜色:
“妹妹可算是醒了,真是天大的荣耀啊!
还未来得及好好恭喜妹妹,昨日陛下可是守候至深夜,足见是挂念着妹妹呀。
今日太后娘娘凤心甚悦。
特意遣了琼萝姑姑前来探望妹妹和两位小殿下呢!”
温珞柠凝神细看,紧随惇贵嫔身后的。
正是太后宫中极有脸面的掌事姑姑琼萝。
今日她特意穿了一身靛青色如意云头纹暗花缎宫装,衣面上用银线绣着百子嬉戏的吉祥图案。
既显喜庆又不过分张扬。
正应了眼前的景。
温珞柠忙撑起身子,口中道:
“姑姑亲自前来,嫔妾未能起身远迎,实在失礼,还望姑姑恕罪。”
琼萝姑姑赶忙上前两步,虚虚一扶:
“贵人快别多礼,您刚刚生产,气血大亏,正该卧床静养才是,万万不可动了元气。”
她说话间,目光已温柔地落在一旁并排安放的两个用杏黄缂丝云龙纹锦缎包裹的襁褓上,眼中盈满了真切的笑意。
她侧过身,指一指随行宫女手中捧着的数个朱漆描金锦盒,温声道:
“太后娘娘听闻贵人一举得双胎,呈龙凤祥瑞之兆,心中欢喜不已。
连声念了好几句祖宗保佑。
本打算亲自前来瞧瞧小皇子与小帝姬,奈何宫规礼制所限,凤驾不便亲至产阁,故特遣奴婢前来道贺。
并送上这些薄礼,聊表心意。
娘娘千叮万嘱,让贵人您定要好生将养身子,诸事皆以母体安康为重,其余琐事不必挂心。”
锦盒依次打开,有赤金嵌八宝长命锁一对,白玉雕竹报平安佩一双,江宁织造贡上的彩织孔雀羽锦缎十匹,并顶级官燕盏、百年野山参各一盒。
皆是贵重且极实用的物什。
温珞柠倚在苏绣百子榴开迎枕上,含笑恭敬谢道:
“哪有让长辈来看望晚辈的道理,若真劳动太后娘娘凤驾,嫔妾岂非罪过?
太后娘娘慈恩浩荡,体恤下情,嫔妾已是感激不尽,烦请姑姑务必代嫔妾叩谢太后娘娘恩典。”
琼萝姑姑微笑着颔首应下,语气愈发和缓:
“贵人言重了,您如今是双皇嗣的生母,功劳匪浅。
奴婢今日前来,一是奉太后娘娘之命送上贺仪。
二来,也是私心盼着能沾沾贵人的福泽,能亲近一下小皇子,回去后也好向太后娘娘交差。”
“这是自然,姑姑请。”
温珞柠说着,便示意侍立一旁的含珠将襁褓递到琼萝姑姑手中。
琼萝姑姑双手稳稳接过,低头细细端详了怀中婴孩好一会儿,目光慈爱。
片刻后,她才将孩子交还到温珞柠臂弯中,细细道:
“奴婢有幸瞧过,也抱过小皇子了,小殿下天庭饱满,一看便是个极康健有福气的。
奴婢这便回去,向太后娘娘细细回禀,娘娘听了必定欢喜。”
一旁的惇贵嫔见状,也顺势笑着接口:
“正是呢。
妹妹刚好也醒了,臣妾稍后便去乾清宫向陛下禀报。
陛下知妹妹已醒转,定会亲自前来霁月轩,厚赏妹妹此番诞育皇嗣的莫大功劳。”
然而,当日直至宫门落钥,顾聿修的御驾却并未出现在霁月轩。
这份异样的沉寂,引得后宫各处暗中揣测纷纷,各种心思在暗流中涌动,却无人能窥破圣意究竟如何。
还未等众人从中咂摸出些许苗头。
翌日清晨,顾聿修在结束早朝后,径直摆驾去了太后的仁寿宫。
仁寿宫内。
沉香袅袅,静谧安然。
太后正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雕百福如意纹软榻上,微阖着眼。
琼萝手法熟稔地为其轻轻捶腿。
听得殿外太监高声禀报,她缓缓睁开眼,在琼萝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
一面吩咐宫女去沏皇帝惯喝的君山银针,一面朝迈步进来的顾聿修温和笑道:
“皇帝今日怎么得闲,这个时辰到哀家这儿来了?可是前朝政务都处置妥当了?”
顾聿修在太后对面的榻上安然落座,接过茶盏,轻笑一声:
“听母后这话,倒像是嫌弃儿子来得太勤,扰了您的清静了?”
太后笑得雍容,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
“哀家哪里会嫌你?这这深宫岁月长,巴不得你常来走动才好,也免得哀家终日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摆设。
只是皇帝你素来勤于政务,这个时辰过来,哀家只怕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还是母后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顾聿修吹捧了一句,轻呷了一口茶,便搁下茶盏,直接道明了来意:
“今日前来,确有一事想与母后商议。
儿子思忖良久,想要将温贵人所出的小皇子,送到仁寿宫,交由母后亲自抚养教导。
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深深看了顾聿修一眼。
瞬息之间,无数念头已在脑中电转而过。
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最终,她脸上绽开欣然的笑意,慨然应道:
“皇帝既有此意,将皇孙托付于哀家,哀家自然是求之不得。
昨日哀家还让琼萝代我去长杨宫瞧过了。
她回来说,小皇子身子骨结实康健,那眉眼神情,竟与皇帝你幼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哀家听了,心里不知多欢喜。
自去年昭华出宫开府后,这仁寿宫着实冷清了许多,有这小皇孙在膝下承欢,正好能让哀家这宫里也添些热闹生气,慰藉晚年。”
顾聿修如释重负,诚挚道:
“如此,儿子便多谢母后体恤。”
母子俩又闲话几句家常后,他便起身告辞,离开了仁寿宫。
待皇帝离去后,仁寿宫内恢复了一片静谧。
琼萝姑姑上前几步,眉宇间凝着一丝不解,低声询问道:
“娘娘,您先前不是常对奴婢说,如今年事渐高,只想颐养天年,不愿再沾染后宫诸事纷扰......
只管好好看顾昭华公主,待过两年为她择一位称心如意的驸马便足矣吗?
为何方才,又应下了抚养小皇子之事?
这其中牵扯甚广,只怕……日后难得清静了。”
太后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笑,浸染着几分深远考量,轻叹道:
“哀家又何尝真想再揽这档子事?
只是……眼下这般,也是情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举。
陛下虽顾念着哀家和旧日情分,并未因倾裳昔日所作所为迁怒问罪于齐家,可他心里,对齐家终究是存了芥蒂。
再者,哀家的兄长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族中下一辈的男丁们……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唉......多是资质平平之辈。
守成尚且勉强,能锐意进取、撑起家族门楣者寥寥无几。
如今哀家尚在,陛下总还顾全几分颜面,对齐家多有优容。
若哀家一朝西去,失了宫中依仗。
齐家这偌大的门庭,只怕……
只怕就要如那雨打风吹去,逐渐零落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