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一直在霁月轩中深居简出,安稳度日。
直至六月初,太后娘娘千秋寿辰将至,方才不得不步出长杨宫的大门,携宫女前往仁寿宫贺寿。
此时,她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小腹虽未高高隆起,却也显出了清晰的圆润弧度。
她在寝殿内对着越窑青瓷莲纹菱花镜,由含珠、含玉伺候着,一连换了好几身衣裳,才最终选定了一身雨过天青色撒银线缠枝宝相花纹云缎的宫装。
这身衣裳剪裁极为精妙,裙幅自上而下呈鱼尾状垂落散开。
外罩一件轻薄的素雪绡云纹广袖披帛。
行走间,衣袂飘飘,恰好自然地模糊了腰腹的轮廓。
既不显刻意,又保持了飘逸清雅的姿态。
太后所居的仁寿宫位于皇宫中轴线的前端,东苑之首,尊贵显赫,而长杨宫却僻处西北一隅,路途颇远。
温珞柠扶着含珠的手,步履徐缓。
才走过一段游廊,便在拐过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景时,遇见了正一同前来的沈淑媛与惜常在。
既已迎面撞见,便无法回避。
沈淑媛在陆昭仪薨逝后,已是九嫔之中位份最高者,温珞柠只得上前,依礼微微屈膝:
“嫔妾给淑媛娘娘请安。”
惜常在也同样行了一礼,礼节上丝毫挑不出错。
沈淑媛入宫年头颇久,居住在离长杨宫仅隔两条甬道的万春宫。
宫中旧人皆知,她当年也曾有过一段极致的恩宠。
风头最盛之时,连翊贵妃亦需暂避其锋。
温珞柠未曾亲眼得见那段风光,但只看沈淑媛如今依旧保有那份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容颜,与弱不胜衣的娇怯体态。
便可知当年她是如何的艳冠群芳,陛下怕是真的倾慕这倾世之姿。
只可惜帝王恩泽如露,转瞬即逝。
如今的沈淑媛,一年之中也难得见圣驾几次。
她并非没有挣扎过,否则惜常在当年也不会得了她的提携,从偏僻的长杨宫搬入了万春宫居住。
彼时,惜常在急于摆脱孤寂。
而沈淑媛则需要宫中有一位新鲜娇嫩的新人来吸引陛下的目光。
两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然而惜常在似乎也并未能成功挽回落寞,陛下的脚步依旧很少踏足万春宫。
此刻,沈淑媛眉宇间惯常地笼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的目光在温珞柠身上轻轻一掠。
尤其在披帛遮掩下的腰腹处停留了不足一息的瞬间,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似是嫉妒,又似是怅惘。
但旋即被她秋水般的眼眸稳稳地覆盖,不露痕迹。
她上前一步,伸手虚扶温珞柠,声音柔婉得如同春水:
“温妹妹快别多礼,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最是金贵,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了,万事以龙胎为重才是正理。”
温珞柠面上保持着得体的浅笑,口中谦逊地回应了几句。
然而在沈淑媛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胳膊时,她借着整理腰间丝绦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向后微退半步。
避开了对方的搀扶。
“多谢娘娘体恤垂怜。太后娘娘千秋寿诞乃阖宫盛典,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若是迟了,反倒显得失了恭敬之心。”
快到仁寿宫时,沿途的妃嫔渐渐多了起来,裙裾飘香,环佩叮咚。
这是温珞柠诊出身孕后,首次出现在六宫视野之中。
纵使众人心头,对她这份侥幸的孕事多有轻视,但当温珞柠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压抑许久的嫉妒,便如细刺般悄然扎进了心底。
凭什么?
多少日思夜想的恩宠雨露却求而不得,偏是这个沉寂多年、仅承泽一两次的贵人,能不声不响地撞了大运?
因此,当温珞柠依规矩上前向高位妃嫔见礼时,这份酸意便不免流露于言表。
从三品的史婕妤,素以一副黄莺出谷的清越歌喉得名,此刻却将嗓音里的婉转掐出一丝刻意的尖刻。
她夸张地侧身一避,丹蔻玉指虚虚一抬:
“哎呀呀!这可使不得!
温贵人身子可娇气着呢,哪能给我们行礼?若是不小心扭了腰、闪了气儿,惊扰了腹中的宝贝疙瘩,这罪名我们可万万担待不起哟!”
温珞柠来前早已料到这番情形,并不着恼,只一味温婉浅笑:
“婕妤姐姐言重了。
礼不可废,您是上位,嫔妾见礼是本分,不敢因微末之躯便失了规矩。”
一旁的韵嫔闻言,捏着鲛绡帕子掩唇轻笑。
眼风却是飞向不远处的花丛,仿佛意有所指:
“温妹妹这礼数周全,真叫人省心。
不似某些人呐,仗着肚皮里揣了块玉,就真当自个儿能在这宫里横行霸道了,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底气!”
她口中的“某些人”,在场谁都心知肚明。
韵嫔与岚嫔同期入宫,同封贵人,又一前一后晋封正五品嫔位,本该并驾齐驱。
可如今岚嫔腹中龙胎已近六月,风光无限。
而韵嫔的肚皮却毫无动静,这份难堪的差距,日夜灼烧着她的心肝。
话音未落,一阵环佩轻响由远及近。
岚嫔扶着两名心腹宫女的手,挺着已经颇为显怀的孕肚,仪态万方地施施然而来。
她先是用一种睥睨蝼蚁的目光,轻慢地掠过韵嫔平坦的小腹,从鼻子里逸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有些人呐,自己那块地是长不出苗儿的盐碱地,就只配躲在人后嚼酸菜根子!
有那本事红眼,不如去太医院求个方子,看看能不能也给自个儿肚子里揣上点实在的货色!”
她语气刻薄至极,与往昔刻意维持的清冷姿态大相径庭。
可见是怀了皇嗣之后,愈发轻纵了。
紧接着,她又对着温珞柠上下打量着:
“哦哟,倒是我眼拙,这旁边还站着一个呢?
可这人与人,到底天生就分贵贱。别以为偶尔被露水打湿了,就能开出朵牡丹样儿来。”
她轻嗤一声,留下这句锥心之语,不再屑于多看任何人一眼,由宫女小心簇拥着,腰肢摇曳,款摆着离去了。
徒留一股熏人的香风。
韵嫔对着她那倨傲的背影恨恨瞪眼,气得发颤:
“不知所谓的东西!真当揣了个金元宝就能一步登天了?能不能囫囵个儿生下来还是两说呢!”
这带着狠戾的诅咒,却无人敢接腔。
宫门前一片微妙的寂静。
还是史婕妤最先挂起和煦的笑容,打着圆场:
“好了好了,咱们再站下去啊,怕真要误了给太后娘娘贺寿的吉时,那可真是罪过了。”
“是啊是啊,快进去吧。”
一众妃嫔连忙附和。
纷纷收敛神色,重新堆起得体的笑容,随着前来引路的宫人,缓缓步入了仁寿宫的殿门。
温珞柠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人群稍后。
不经意地抬眸,正好瞥见沈淑媛清瘦的背影一闪而过。
方才那些唇枪舌剑、明嘲暗讽,在这位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前宠妃面前,竟似连驻足围观的兴致也无。
只将一身浸入骨髓的淡漠与疏离,留在了宫门外的流光浮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