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轩内,含珠刚回来不久,陛下的赏赐便由乾清宫的小太监送到了。
那太监宣完旨意,将赏赐物件交由小福子清点交接完毕,连口热茶都未饮,便行色匆匆地告辞离去。
含珠几人捧着赏赐,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喃:
“这……就没了?”
陛下连一句口谕慰问都没有?
更别说御驾亲临探望了。
她犹记岚嫔有孕时,御驾可是当日便急不可耐摆驾空翠堂的。
温珞柠却眉眼舒展,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行了,都傻站着做什么?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她甚至俯身捻起那对点翠蝶簪,对着窗光仔细看了看那颤巍巍的珠翅。
“小主?”
含珠见她这般模样,又是心酸又是担忧,只疑心主子是气懵了。
温珞柠闻言抬眸,无奈地嗔了她一眼:
“放心,你家小主清醒得很,没气傻,也没气糊涂。
陛下不来正好,省得咱们提心吊胆、劳师动众地接驾。
只要这俸禄、吃穿用度不曾苛待,我巴不得阖宫上下都把咱们这儿忘得干干净净呢!”
她将新得的蹙金纱递了过去,吩咐道:
“这些料子正好,光泽柔润,质地也轻软,送去尚服局做两身见客的衣裳,过几日若需出门,也好有件充门面的。”
含珠看小主脸上是真真切切、毫无阴霾的喜色,甚至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新衣,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实处。
她又想起温珞柠第一次侍寝后,自己在旁患得患失时,小主那副万事不经心的模样,不由懊恼地自嘲:
真是糊涂了!
以自家主子那副散淡的性子,莫说陛下没有亲临,便是真的一文不赏,她怕是也能对着庭前落花自得其乐。
温贵人怀了龙裔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
只是这份本该引来无数艳羡嫉妒的喜讯,还未等各宫妃嫔酝酿出足够的酸涩,便被紧随其后的另一则细节冲得烟消云散。
陛下得知喜讯,竟无只言片语的问候,更别说驾临探望。
至于赏赐,在有心人稍加比较之下,亦显露出其在当前后宫孕妃序列中垫底的尴尬。
“噗!”
万春宫侧殿内,惜常在捏着绣花帕子掩唇轻笑,语气里满是刻薄的快意。
“我当是什么泼天的富贵砸到了那冷灶头上呢!结果,赏的也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与瑾贵嫔真真是一星半点都比不上。
看来啊,这人怀了龙种又如何?终究还是根上不得台面的野草!”
想当初她还巴巴地劝着温珞柠,离了长杨宫那处活死人墓的地界,谁曾想她并不领情,悄摸地勾搭了陛下一回。
还不是没那个福分,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了。
另一处,盈香堂中。
姚容华正对镜描眉,听闻消息,指尖的螺子黛微微一顿。
她还真看走了眼,以为温珞柠是个有前程的。
在其得了恩宠的时候,拖着汪贵人好生去贺了一番,费了不少的口舌。
没料到看陛下连份像样的脸面都不肯给,看来这位温贵人,在陛下心里啊……怕是连片梧桐叶子都不如喽。
......
冷眼、讥诮、幸灾乐祸,迅速取代了各宫各院初闻孕事时的惊愕与嫉妒。
温珞柠有孕的消息,在短暂的涟漪后,便沉入更深的沉寂与轻视的底潭。
有孕又如何?
不得圣心,便是怀了龙种,亦是宫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
陛下漠然的态度,不就是最好注脚么。
因此,六宫之中的目光与心思,十之八九仍牢牢系在翠微宫瑾贵嫔,景昌宫严修仪,和怡春堂岚嫔,愈发明朗的孕事上。
众人似乎都默契地遗忘了温珞柠的禁足早已解除,她本可自由出入、接待访客。
或许有人心下还记得,但见高位妃嫔无一有登门道贺之意,便也都乐得随波逐流,只作不知。
然而,尽管霁月轩门前依旧冷落,各处的奴才却不敢再如往日般明目张胆地怠慢。
这日,尚服局便遣人送来了,本该早一月便送达的夏季份例衣裳。
前来送衣物的两位司制宫女态度恭谨,言辞更是滴水不漏。
领头的那位掌制女史笑吟吟地福了一礼,柔声解释道:
“……本该早些将衣裳送来,只是前些时日听闻贵人在静养,不便打扰。
奴婢们又想着,既来了,总要亲自给贵人请个安,回明这衣裳的用料针线,才不负贵人所托。
这一耽搁,竟拖到了今日。
还望贵人恕罪。”
无论这说辞背后是尚功局的见风使舵,还是骤然想起的弥补,至少面子上做得光鲜漂亮,话也说得圆融周到。
温珞柠便也顺着这台阶而下,全然信了这番说辞。
还额外赏了两人一个装着银裸子的荷包。
待出了长杨宫,走在宫道上,那两个尚功局的宫人才稍稍放松。
年轻些的小宫女捏了捏手中颇有分量的荷包,忍不住低声对同伴嘀咕:
“这温贵人……瞧着倒不像那些失了宠、锱铢必较的主子,出手竟这般大方,倒有几分……
有几分像翠微宫那位正得盛宠的瑾贵嫔的气度。”
她曾有幸随司制大人,往翠微宫送过衣料,瑾贵嫔也是这般含笑受了礼,随手便是厚赏。
年长些的宫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声道:
“你只瞧见了大方,却没想透里头的关窍。
陛下眼下虽对温贵人淡淡的,可她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龙种。
但凡她能平安诞育,不拘是位小皇子还是一位小帝姬,陛下看在皇嗣的面上,总会抬举她几分。
咱们司制大人,不就是想到了这一层。
才临时将原先那几匹颜色老气、料子寻常的夏布撤下,换成了这些月白、浅樱、藕荷色的上好越罗吴绡?
还特意吩咐咱们把话说得婉转周全些。
再说了,即便……即便温贵人最后福薄,没保住皇嗣,或是失了圣心,咱们今日这般行事,也挑不出错处。
总归是结个善缘,亏不了什么。”
而霁月轩内,含珠与含玉正将新得的夏衣展开,呈给温珞柠过目。
“小主您瞧,这针脚密实匀称,滚边也做得极精致。
瞧这蝶恋花的绣活,定是尚服局里手艺顶尖的绣娘亲手所为,是用了十二分心思的。”
含玉亦点头附和:
“这颜色选得也极妙,月白清雅,浅樱娇嫩,藕荷温婉,都是夏日里瞧着便觉清凉舒爽的颜色,料子也轻薄透软,触感凉滑。”
温珞柠目光扫过那些确实比往年精致考究许多的衣裳,只平静吩咐道:
“做工料子确是用心了。
先仔细收进樟木箱笼里吧,用些芸香防着虫蛀,再过些时日,天彻底热起来,便能穿用了。”
她心中明镜似的,这份突如其来的用心,并非源于她本身。
而是她腹中那块尚未成形的护身符。
这份认知让她并无多少欣喜,只觉这深宫之中的世态炎凉,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