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泽江大学的二食堂一如既往地喧嚣。
包子的热气混杂着豆浆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成一片温暖的白雾。学生们端着餐盘,行色匆匆,寻找着空位,高声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了校园清晨最具活力的交响乐。
江墨吟端着一份小笼包和一碗小米粥,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她刚坐下,目光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定格在了斜对角靠窗的那一桌。
那里,像是这片喧嚣中的一个静音区。
沈砚和顾彦泽正对坐着。
顾彦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肉眼可见的颓丧。他低着头,了无生气地用勺子在碗里搅动着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白粥,仿佛要将自己的失意与迷茫一并搅碎在里面。他的肩膀微微塌陷,连背影都透着疲惫。
而沈砚,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劝慰,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吃着自己的早餐。他的坐姿依旧挺拔,却像一座沉默的山,无声地陪伴着身边的朋友。
江墨吟的心揪了一下。
她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顾彦泽学长那温和笑容下的阴郁,她早就有所察觉,这十有八九,是为情所困。而沈砚,那个看似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年,此刻却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的朋友。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沈砚,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心动。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用尽全力去温暖的冰块,他已经开始学着,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别人。
她没有上前打扰这份属于男生之间的默契。她只是默默地吃完自己的早餐,在上课铃响起前的几分钟,端着餐盘起身。路过他们那一桌时,她的脚步没有停留,只是视线极快地与沈砚交汇了一瞬。
那一眼,没有言语,却包含了所有的理解与安抚。
沈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一整天的课程,江墨吟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会在课间休息时,给沈砚发去一条简单的消息:“晚上一起吃饭?”
收到肯定的回复后,她才觉得那份悬着的心,安稳了一些。
两人再次一同坐在食堂,分享着一份色泽诱人的糖醋里脊时,那种压抑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晚饭后,他们像往常一样,沿着湖边那条洒满了清冷月光的小径,并肩散步。晚风拂过湖面,带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和远处桂花的甜香。
走了许久,江墨吟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和顾彦泽了。”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问,“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砚的脚步顿了一下,湖面倒映的月光在他脚下碎成一片粼粼的银光。
他侧过头,看着江墨吟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窥探欲,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切。看到她纯粹关切的眼神,他那点迟疑瞬间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也越来越愿意,向她敞开自己的世界。他那个封闭的内心世界,如今心甘情愿地为她敞开了一扇门。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将前天晚上聚餐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复述得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从顾彦泽那段因为现实差距而走向终点的感情,讲到他那个省吃俭用、只为让儿子在大学里穿得体面的女友;从赵大勇那段被两千多公里距离消磨殆尽的异地恋,讲到他在电话那头听着女友生病时的无能为力。
“……我跟彦泽说,‘你不能一直做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沈砚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湖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迷茫,“可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现实、距离……这些东西,像一座座无法撼动的大山,就那么横亘在那里。不是光靠几句热血的口号,光靠所谓的勇气,就能翻越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平静的眼眸下,此刻却翻涌着剧烈的情感。
他的情绪像是突然决了堤。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幸运。”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份被强行压抑了两天的、巨大的后怕与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们的感情,那么真挚,那么努力,最后都还是败给了那些无法抗拒的现实。而我呢?”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墨吟,(可删除),“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一个被动地、甚至一度想要逃避的懦夫。我只是坐在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拥有了你,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圆满。”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不解,和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我怀疑。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在别人的废墟之上,侥幸地捡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江墨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对抗命运,去选择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不是每个人,都有向死而生的勇气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份压抑了许久的、巨大的困惑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撕开了他所有冷静的伪装。
“但是你,你……”他上前一步,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是质问般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他自己都害怕的疯狂,“如果我没来泽江呢?!如果我当初填的不是泽江大学,如果我任性地、固执地去了几千公里外的燕北呢?!那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如惊雷般响起。
这不仅仅是一个假设。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害怕,害怕他所拥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脆弱的、经不起任何变数的巧合。他害怕,如果命运的轨迹稍有偏差,他就会永远地、彻底地失去她。
这份恐惧,源于他对她那份孤勇的、最深沉的敬畏,也源于对他自己那份侥幸得来的幸福的、最强烈的不安。
面对他近乎失控的情绪,江墨吟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肩膀被他抓得很疼,但她没有挣扎。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片快要将他吞噬的风暴。
然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无比笃定的、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平静笑容。
“如果你不在泽江,”她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却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他狂跳不安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我就会坐第二天的火车,回澜湾。”
沈砚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看着他震惊的样子,用一种陈述事实、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然后,我会回去复读。在第二个夏天,去燕北,遇见你。”
这世上没有如果。
在她的世界里,找到他,是唯一的答案。通往这个答案的路径可能会变,但答案本身,永远不会。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会抵达那个有他的终点。
沈砚彻底愣住了。他抓着她肩膀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他被这句平静却有力的话语惊得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复读……
去燕北……
遇见你……
这几个简单的词,在他听来,却比任何史诗都更波澜壮阔,也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复读”这两个字背后所承载的巨大压力和风险。那是一整年的青春,是面对未知未来的勇气,是赌上自己人生的豪赌。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遇见他”的可能性。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前世今生,两段人生,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而又残酷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女孩,到底为他付出了什么。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震撼冲击得无法言语时,江墨吟却对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像小狐狸般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空气中沉重的气氛,也让他从那份几乎要窒息的情感中,稍稍喘过气来。
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俏皮的语气,轻声说:
“我说这个,不是要给你带来压力。”
她退后半步,重新拉开距离,那双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
“但是,我想告诉你,”她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定,“如果命运让我一直找不到你,如果我在燕北,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你……”
“我依旧会拿着喇叭,满世界找你的。”
那句曾经在风情街上,因为找不到他而情急之下喊出的话,此刻,被她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赋予了最深刻的定义。
那不再是一句玩笑,也不再是一次冲动。
那是一个女孩,对他,也是对这个世界,最勇敢、最执着,也最响亮的,爱的宣言。
沈砚再也无法抑制那汹涌而上的情感。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她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它不带半分情欲,没有丝毫的试探,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那熟悉的、清新的香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安抚自己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
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在这个拥抱里,被她那份无可辩驳的坚定,彻底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他所拥有的这份幸福,不是侥幸,也不是巧合。
这是她拼尽全力、跨越山海,才送到他面前的礼物。
他不再是那个幸运儿。
他是那个,被找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