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梦境，常常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流浪。她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但寻找什么，她不知道。或许是记忆深处遗失的一段路，或许是茫茫人海中错过的一个人，又或许是某个只在传说中听闻的地方，甚至，有时仅仅是一朵有着特定颜色与气息的花。
这一次，她在寻找一个“地方”。
梦的开端，她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这条路在她尘封的记忆里不算长，笔直延伸，走到底，便会连接另一条更宽阔的道路，那是幼时通往镇集的主要通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枝叶蓊郁的槐树，在现实中，夏日会投下清凉的绿荫。
但今日的梦境，这条路有些异样。
路的右边，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老槐树静默矗立，树皮斑驳。而路的左边，正在“修缮”。绿色的施工挡板歪歪斜斜地立着，露出了后面被挖开的路基，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堆成小丘，裸露在空气中，散发出潮湿的、带着草根腐烂气息的土腥味。这修缮的景象如此真实，甚至能看到挡板上模糊不清的施工单位字样，像是被水浸过，墨迹晕染开来。
更奇特的是，沿着这条路，一路都有自动喷灌装置在作业。那不是现实中温柔的浇灌，水珠硕大、密集，喷射得老高，然后又“哗啦啦”地落下，像一场局部的、瓢泼的太阳雨。水帘时疏时密，穿过槐树的枝叶，打湿了路面，也打湿了槿的衣衫和头发。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泥土味和槐叶被洗刷后的清苦气息。她走在雨中，却奇异地没有感到不适，只有一种被清洗的凉意，仿佛这雨水要冲掉什么，或者掩盖什么。
她继续向前，目标是路口那条更宽阔的路。记忆中，那里应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是活人的热闹集市。
然而，当她走到路的尽头，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定住。
那条宽阔的路，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没有汽车，没有熟悉的店铺招牌，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摊位。摊位支着各式各样的棚顶，有的像是褪色的帆布，有的像是某种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鸟类羽毛编织而成，还有的甚至只是悬浮的光晕。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但那种“热闹”是诡异的、低沉的，没有高声的叫卖，只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和物品碰撞的细微声响。
一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浓郁的、甜腻到发慌的香料味，某种陈旧的金属锈蚀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阴冷气息。
槿的心猛地一沉。这不是人类的市场。
作为幽冥与梦魇的使者，她的灵觉在梦中更为敏锐。她几乎不需要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直接做出了判断：这是一个属于“其他存在”的集市。那些“行人”形态各异，有些维持着大致的人形，但细节处透着非人的特征——过长的肢体，闪烁不定的轮廓，或是皮肤上异样的纹理；有些则干脆是扭曲的阴影、漂浮的光团，或是披着斗篷的未知形体。
她的目光扫过摊位上的货物。有闪烁着幽光的矿石，有装在透明瓶子里仿佛在自行蠕动的液体，有雕刻着诡异符号的骨器，甚至有被禁锢在小小水晶罩子里、发出细微悲鸣的灵魂碎片。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卖熟食的摊位上。
那摊主是个肥胖的、皮肤油光锃亮的家伙，围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皮围裙。他面前的案板上，堆放着大块大块煮熟的肉食，呈现出一种极其鲜艳、甚至可以说是夺目的红色。那红色太纯粹了，太具有侵略性了，像刚刚泼上去的、未干的血，又像是用最艳丽的朱砂反复涂抹过，在极市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不祥的、诱人又令人作呕的光芒。
那不是人间任何肉类该有的颜色。槿甚至能感觉到那红色肉块上散发出的微弱能量波动，带着一丝腥甜的灵魂气息。
“新鲜……刚处理的……能量充沛……”摊主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声音像是从灌满水的喉咙里发出。
一瞬间，寒意从槿的尾椎骨直窜头顶。这不是她能轻易涉足的地方。这里的规则未知，存在的危险性远超她平日处理的单个亡魂或梦魇。这集市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活着的、充满吞噬欲望的实体。
没有丝毫犹豫，槿立刻做出判断——必须离开！原路返回！
她猛地转身，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她很少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面对巨大未知威胁时本能的警报。她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去。
身后的集市喧嚣似乎在这一刻放大了，那些低语声变得清晰了一些，像是在议论，又像是在挽留。她感觉有无形的目光黏在她的背上，冰冷而探究。
路边的喷灌依旧在“下雨”，水珠打在她身上，此刻却不再感觉清凉，反而带着一种黏腻的阻滞感，仿佛这雨水也想将她留下。左边路基挖开的土堆，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变得更深，像刚刚翻开的坟墓。
她不敢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周围的槐树在雨中静默着，枝叶却仿佛在无声地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终于，她看到了来时的梦境的起点，那片熟悉的、模糊的光晕。她用尽力气，一步踏了进去。
***
槿在床上惊醒，猛地坐起，呼吸有些急促。窗外，天色微明，村子里一片寂静。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梦中被雨水打湿的冰凉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心跳。那个集市……太真实了。那不是普通的梦境碎片，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介于不同维度之间的“交界地”。通常，这种地方会有天然的屏障或无序的时空阻隔，鲜少会如此稳定地、并且以她记忆中熟悉道路的形态直接连接到她的梦境。
是那条路的“修缮”和“雨水”？她蹙眉思索。梦境中的“施工”往往象征着某种秩序的被打破、规则的重建，或者……通道的强行打开。而那些密集的喷灌雨水，与其说是清洗，不如说是一种“显形”或“润滑”，降低了不同空间之间的隔膜，让她这个寻找者，无意中踏足了不该去的地方。
还有那夺目的红色肉食……她回想起那鲜艳到诡异的不祥红色，胃里一阵翻腾。那绝非阳间之物，很可能是用某种蕴含生命或灵魂本源的东西“烹制”的，是针对特定存在的“食粮”。她作为生者（尽管身份特殊），在那里就像闯入狼群的羊，哪怕披着使者的外衣，也极其危险。
这次梦境的“寻找”，似乎指向了一个她潜意识里一直在警惕的东西——某些界限正在变得模糊，一些原本隐藏的通道正在被动或主动地打开。那个集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老林子深处弥漫的灰雾。这雾气，似乎比以往更浓重了一些，边缘处仿佛在微微蠕动。
槿的眼神变得凝重。她不确定这次梦境探索是偶然，还是一个征兆。但那个非人之市的景象，已经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她知道，她必须更加小心。不仅要在现实与梦境中履行她的职责，还要警惕那些隐藏在熟悉表象之下、突然洞开的异界缝隙。
寻找仍在继续，但这一次，她找到了一个明确的“警示”。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她需要力量，也需要更多的知识，来应对可能到来的、更复杂的局面。那个肩扛红色纹身的摆渡人，他所遵循的“时刻表”和航行的“路线”，是否也与这些正在发生的变化有关？
槿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天，快亮了。而她的黑夜，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