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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舟“病”了。

就在张嵩被革职下狱、明发上谕公告天下的第二天,沈相府就挂出了“相爷偶感风寒,闭门谢客”的牌子。牌子是上好的紫檀木,字是烫金的,在秋日明晃晃却没什么热力的阳光下,闪着一种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光。

京城里消息灵通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什么偶感风寒?这是被陛下那“罚俸一年、戴罪图功”的旨意,给“冻”着了。罚俸是小事,可“戴罪图功”这四个字,就像四根无形的钉子,把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暂时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面子,是给足了。里子,恐怕就难说了。

可沈砚舟到底是沈砚舟。“病”了没两天,就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重新出现在了朝会上。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天青色丞相常服,料子是寻常的杭绸,洗得有些发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普通的青玉簪子绾着,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时不时还掩口低咳两声,一副大病初愈、强打精神的模样。

可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潭,扫过殿中百官时,带着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是深处,似乎多了点以前没有的、冰封般的寒意。

他这一出现,原本因为张嵩案而有些诡异的朝堂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官员们行礼问安的声音,都比平日低了三分,眼神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太久。

皇帝高坐龙椅,看着沈砚舟颤巍巍地行礼,也只是淡淡抬了抬手:“沈卿病体未愈,不必多礼。赐座。”

“谢陛下隆恩。”沈砚舟谢了恩,却没有立刻去坐那搬来的锦凳,而是又躬身,用一种苍老而沉重、却字字清晰的语调开口:“老臣抱恙,未能为陛下分忧,反劳圣心挂念,罪该万死。今晨稍愈,不敢再耽于私室,特来向陛下请罪。”

“哦?沈卿何罪之有?”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老臣……御下不严,失于督察,致有张嵩此等败类,窃居要职,勾结外敌,祸乱朝纲,几陷社稷于危难!”沈砚舟说得痛心疾首,眼眶都有些泛红,“此皆老臣昏聩无能之过!陛下仅罚俸示惩,已是天恩浩荡!老臣每每思之,惶恐无地,夜不能寐!故,今日抱病前来,恳请陛下准老臣戴罪立功,整肃朝纲,以赎前愆!”

来了。萧凛站在皇子班列中,冷眼旁观。这就是沈砚舟的反击,或者说,以退为进。主动认下“失察”之罪,姿态放到最低,然后顺势提出要“整肃朝纲”,实际上是要重新夺回、甚至扩大掌控力。

皇帝沉吟片刻:“沈卿忠心体国,朕心甚慰。不知沈卿欲如何整肃?”

沈砚舟直起身,虽然依旧显得虚弱,但话语却条理分明,铿锵有力:“陛下,张嵩案虽已了结,然暴露之弊病,触目惊心!兵部武库司守卫松懈,致虎符失窃;刑部用人失察,藏污纳垢;乃至京畿戍卫、宫城禁军,调度衔接亦存漏洞,方使北狄奸细有机可乘,杀害皇子亲卫,留下箭镞,意图搅乱我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凛,又迅速收回,继续道:“此番种种,皆因权责不明,号令不一所致!老臣斗胆建言,当效仿前朝旧制,设立‘皇城司’,统一掌管宫城守卫、京城巡防、以及各部衙门紧要之处的安全稽查!使权责归一,令行禁止,如此,方能杜绝内奸,震慑外敌,保陛下与京城万全!”

皇城司!统一掌管宫禁和京城防务!还要稽查各部衙门!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这权力太大了!几乎是集侍卫亲军、部分京兆尹、乃至御史台稽查之权于一体!若真成立,谁掌握了皇城司,谁就扼住了京城的咽喉,甚至能影响宫闱!

立刻有官员出列反对,多是些与沈砚舟不睦,或是觉得此议过于揽权的武将和文臣。理由无非是“权力过重,易生跋扈”、“与前朝阉祸何异”、“恐开权臣干政之端”。

沈砚舟垂着眼皮,听着那些反对之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袖中,轻轻捻动着那串从不离身的沉香木佛珠。

等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诸位同僚所言,老臣岂能不知?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北狄箭镞已现在京城,张嵩通敌案血迹未干!若我等还在因循守旧,顾忌权责,他日若真有巨奸大恶,借防卫漏洞兴风作浪,甚至危及陛下圣安、动摇国本……届时,我等便是千古罪人!”

他忽然转向萧凛,语气变得恳切:“九殿下协查张嵩案,深知其中凶险。敢问殿下,若京城防卫如铁桶一般,权责清晰,号令统一,张嵩之流,岂能如此轻易盗取虎符?北狄奸细,又岂能在天子脚下杀人留箭?”

这老狐狸!直接把问题抛给了萧凛!萧凛心中冷笑。沈砚舟这是逼他表态。若反对,就是不顾京城安危;若支持……岂不是将刀柄亲手递到他沈砚舟手里?

萧凛出列,先向皇帝行礼,然后转向沈砚舟,不卑不亢:“沈相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论。京城防务,确有疏漏,亟待整顿。然,皇城司权柄之重,关乎社稷根本,人选、章程、制衡,皆需慎之又慎。且,当下之急,一在北境粮草,二在追查张嵩余党,肃清其埋藏于我朝中之暗桩。若急于设立新衙,牵扯过巨,恐分散精力,反而不美。”

他避开了直接反对,而是提出了“慎重”和“当前重点”,既没有驳沈砚舟的面子,也指出了更紧要的事务。

皇帝高坐上方,听着双方的争论,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他看看苍老而执着的沈砚舟,又看看年轻而沉稳的萧凛,目光深不可测。

“好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沈卿所虑,不无道理。京城防务,确需加强。九皇子所言,亦是实情。北境粮草,乃是燃眉之急。”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这样吧。皇城司,可设。但首任指挥使,不必另选,就由朕身边的御前侍卫统领,安国公世子赵珩暂领。他出身宗室,忠谨可靠。沈卿门下,那位精通刑狱、熟悉京畿的郎中……就做副指挥使,协助赵珩,尽快将架子搭起来,章程拟出来,给朕过目。”

安国公世子赵珩?萧凛心头一动。此人是皇帝心腹,但为人低调,不太参与朝争,确实是个相对中立的人选。而副指挥使给了沈砚舟的人,也算是对他提议的回应和安抚。

“至于权责,”皇帝继续道,“先掌宫城守卫及紧要官署的日常稽查。京城戍卫的调防之权嘛……”他目光落在萧凛身上,“九皇子萧凛,近来协查案件,于京畿防务亦有所了解。即日起,京畿戍卫左、右两营的日常操练及部分区域的巡防调度,暂由你兼管。遇有大事,需与兵部、皇城司会商。沈卿,你以为如何?”

这一手平衡,玩得漂亮!既设立了皇城司,满足了沈砚舟部分诉求,又将指挥使给了自己人。同时,分了一部分京畿戍卫的实际管理权给萧凛,既是对他查案有功的奖赏,也是将他推到了与沈砚舟势力直接接触、甚至对抗的前沿。而“遇事会商”的规定,又给了各方扯皮和制衡的空间。

沈砚舟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躬身道:“陛下圣明!如此安排,老臣再无异议。赵世子老成持重,九殿下年轻有为,必能同心协力,拱卫京畿。”

萧凛也只得躬身领旨:“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重托。”

一场朝争,看似各退一步,达成了“共识”。但殿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把水面下的暗斗,搬到了明处的架构里。皇城司与九皇子分管的戍卫部队之间,未来的摩擦和争夺,几乎可以预见。

退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议论声低低地嗡嗡作响。萧凛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沈砚舟在他前面不远,被几个门生故吏簇拥着,低声说着什么。走到殿门口时,沈砚舟似有所感,回头看了萧凛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砚舟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对萧凛微微颔首示意,仿佛方才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但萧凛却从那平静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如同毒蛇打量猎物般的审视。

没有言语,沈砚舟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走远了。宽大的丞相袍服拂过光洁的地面,寂然无声。

萧凛站在原地,看着那消失在重重宫阙阴影里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肩头。父皇给了他一部分兵权,却也把他架在了火上烤。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再只是沈砚舟在朝堂上的阴谋,还有在实际军务中,来自皇城司(沈系)的明枪暗箭,以及戍卫军中可能存在的、被沈砚舟渗透的势力。

“殿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萧凛转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文清。这位老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依旧清亮有神。他刚才在朝会上一直沉默,此刻却主动走了过来。

“杨老大人。”萧凛拱手。

杨文清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日在朝上应对,甚为得体。皇城司一事……陛下圣心独断,自有深意。殿下掌部分戍卫之权,既是机遇,亦是险途。军中积弊,盘根错节,殿下需步步为营,多用可靠之人,明察秋毫。”

这是在提醒他,军中水很深,用人要小心,也是隐晦地表达了对他处境的关切,甚至是一种初步的认可。

“多谢老大人提点,凛铭记于心。”萧凛真诚道谢。

杨文清点点头,没再多说,背着手,迈着稳重的步子走了。

萧凛走出宫门,秋日的阳光刺眼。他翻身上马,却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策马在皇城外的御道上缓缓而行。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也让他沸腾的思绪渐渐冷却。

父皇的平衡术,沈砚舟的以退为进,自己得到的看似奖赏实则烫手山芋的兵权,杨文清若有若无的示好……所有的信息在脑海中交织。

他知道,自己已经正式踏入了权力斗争最血腥、最直接的角力场。不再仅仅是暗中的调查和算计,而是要开始实实在在地掌控力量,安插人手,清理异己,巩固地盘。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远处,一队刚刚换了岗的戍卫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盔甲和兵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这些士兵,其中或许就有沈砚舟的眼线,或许也有其他势力安插的人。如何甄别?如何掌控?如何让他们听命?

还有林昭那边……她即将出发前往北狄。自己必须在她离开前,尽可能稳住京城局面,至少,要为她营造一个相对安稳的后方,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萧凛勒住马,望向北方。天空湛蓝,几缕白云被拉得很长。草原的风雪,应该比京城的秋风更凛冽吧。

他调转马头,朝着榆林巷的方向,疾驰而去。还有很多事,需要和林昭最后敲定。时间,不等人了。

而在沈砚舟那座看似平静的“静思堂”里,一场更为隐秘的谈话,也刚刚结束。

“相爷,九殿下那边……”心腹幕僚低声询问。

沈砚舟靠在一张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躺椅上,闭着眼,手里依旧捻着佛珠。闻言,他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他声音平淡,“陛下让他管点兵,也是好事。刀磨得太利,容易伤着自己。让他去碰碰钉子,吃些苦头,就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皇城司副指挥使的职位……”

“给咱们的人。告诉下面,低调做事,多看,多听,少动。赵珩那个纨绔子弟,不足为虑。关键是……要看清楚,咱们的九殿下,到底能在军中,掀起多大的浪。”沈砚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北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是,按照行程和约定,左贤王部的大祭,就在这几日了。咱们派去的‘客人’,应该已经就位。”

“嗯。”沈砚舟重新闭上眼,“等着吧。等草原上的消息传回来……这京城的风向,或许就该变一变了。”

窗外,秋风卷过庭院,吹落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

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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