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破第三新东京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也刺穿了徐楠博沉重的眼睑。枕边的电子闹钟发出尖锐、持续、如同金属刮擦玻璃的蜂鸣,每一个脉冲都精准地敲打在他脆弱的鼓膜上,引发颅内一阵细微的抽搐。他猛地睁开眼,猩红的瞳孔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微收缩,倒映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
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具被钉在床板上的标本,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自从那次从熔岩地狱爬回来,他的身体虽然脱离了危险,但某些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睡眠成了最奢侈的折磨,一旦沉入,便如同坠入无光的深海,难以靠自身力量浮起;而一旦醒来,世界便以千百倍的清晰度、千百倍的音量,蛮横地塞进他每一个感官孔洞。
窗外,夏蝉的嘶鸣早已不是背景音,而是化作了汹涌的、无休止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堤坝。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嗡鸣,水管深处水流细微的呜咽,甚至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清晰的搏动——咚、咚、咚——所有曾被忽略的声响,此刻都如同被放大了千百倍,带着各自的频率和质感,争先恐后挤入他的感知,清晰得令人窒息。
“声音……又是这些声音。”徐楠博的思维在嘈杂的声浪中艰难地浮沉,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闹钟的尖叫,蝉的潮汐,冰箱的喘息……它们从不间断,从不疲倦。为什么……为什么我能如此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种?像解剖刀划开寂静,露出底下喧嚣的血管和神经……”他缓缓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无形丝线牵拉的滞涩感。走进厨房,准备便当的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放大的噪音——水流撞击不锈钢水槽的哗啦声,菜刀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燃气灶点火时短促的爆鸣……这些日常的声响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折磨。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掌心紧紧捂住左耳,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无孔不入的声浪隔绝在外一丝一毫。
上学路上,阳光刺眼。徐楠博、明日香、绫波丽、碇真嗣四人并肩走着,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隔膜中。楠博走在最外侧,微微低着头,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异常醒目,猩红的眼眸低垂,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从旁呼啸而过,刺耳的刹车声如同两片生锈的巨刃在空气中狠狠摩擦!
“嘎吱——!”
徐楠博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肩膀不受控制地缩紧,脚步瞬间僵住。
“喂…”明日香立刻察觉,橘红色的长发一甩,凑到他面前,蓝宝石般的眼睛带着探究和担忧,紧紧盯着他苍白的脸,“笨蛋楠博,你抖什么?被车吓到了?胆子这么小?”
徐楠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声音有些发飘:“……没什么。”他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异常勉强。
“真的?”明日香目光扫过他猩红的双眸、那颗泪痣和刺目的白发,伸手想触摸一下他的白发,但还是停下了“是不是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留下后遗症了?”她的语气有些心疼的意味。
一旁的绫波丽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赤红的眼眸静静地落在徐楠博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穿透表象的洞察力。
徐楠博避开了明日香的目光,也避开了绫波丽的注视,视线落在脚下被踩得发亮的路面:“不是害怕……”他在心中无声地低语,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只是……太清楚了。刹车片每一次摩擦的颗粒感,轮胎碾压地面传递过来的震动频率……所有的细节,都像强行灌进来的洪水,塞满了脑子。这种感觉……和与绫波同学、和零号机同步时,被那些庞杂的、不属于我的意识流淹没时……很像。”
“徐君…”碇真嗣担忧的开口“还是去找赤木博士检查一下吧?”
…
校园里,关于徐楠博骤然变化的发色和那双仿佛燃烧着余烬的猩红眼眸,早已成为学生们窃窃私语的焦点。走廊上,几个女生聚在一起,目光追随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好奇。
“楠博君…他的头发…”
“眼睛也好红,像小兔子一样…”
“是不是上次任务受伤太严重了?好可怜…”
这些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徐楠博异常敏锐的听觉神经。他只觉得心烦意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胸腔里翻腾。
“徐君他只是…太累了!”真嗣鼓起勇气,涨红着脸,对着那几个女生解释,“他…他需要休息!你们别…别再说了!”他笨拙地试图维护,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
数学课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数学老师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子,在干燥的空气里来回拉扯着单调的公式推导。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噪音,每一次摩擦都让徐楠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窗外,蝉鸣如同永不停歇的、高频率的冲击钻,固执地穿透玻璃,钻进他的耳膜。前排同学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后排同学压抑的咳嗽声,甚至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常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嗡鸣……所有的声音都被他的感官无限放大、解析,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的噪音风暴,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
他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那几乎要撕裂他头颅的噪音酷刑。眼前黑板上跳动的数字和符号开始扭曲、模糊。
绫波丽坐在他前方,一如既往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安静,像一尊没有呼吸的瓷偶。然而,她的存在本身,似乎成了这片喧嚣中唯一一个安静的锚点。徐楠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求救般的渴望,落在她淡蓝色的发梢上--
发丝被微风轻轻拂动。她似乎看着窗外发呆,但身体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静止,仿佛一座隔绝了所有喧嚣的孤岛。
徐楠博坐在她后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那些声音——老师的讲课声、蝉鸣、粉笔声、旁边同学翻书的沙沙声、甚至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都在疯狂地放大、扭曲、互相叠加,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理智的尖锐噪音!
“呃……”一声压抑的呻吟从他喉咙里逸出。
前排的明日香和真嗣立刻担忧地频频回头。明日香皱着眉,眼神里充满了焦急;真嗣则是一脸不知所措的紧张。
徐楠博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老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想出去…透透气…”
数学老师正讲到兴头上却被打断讲解,不满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徐楠博同学,我知道你是EVA驾驶员,身份特殊。但这里是课堂!课堂有课堂的秩序!不要以为拥有‘适格者’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想走就走!坐下!”
“我……”徐楠博的脸色更加惨白,身体微微摇晃。那严厉的斥责声如同重锤砸在他的耳膜上,混合着周围所有放大的噪音,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神经。一股暴戾的冲动在心底疯狂滋生——他想捂住耳朵尖叫,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逃离这个声音的地狱!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转身就想冲出教室。
“站住!”数学老师厉声喝道“太不像话了!”几步上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就在徐楠博紧绷的神经即将彻底崩断、嘴角那颗美人痣已经扭曲、即将反手挥出的前一秒——
“零君。”
一个清冷、平静,却如同冰泉般瞬间涤荡了所有喧嚣的声音响起。
绫波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徐楠博身边。她没有看老师,也没有看任何人,赤红的眼眸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徐楠博那双因痛苦和即将失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激烈的言辞。仅仅是一个称呼,一个眼神,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存在感。
徐楠博的动作猛地僵住。那几乎要淹没他的噪音洪流,在听到这声“零君”的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似乎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与丽两人…虽然世界的声音依旧存在,但那股要将人逼疯的尖锐棱角和混乱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可以忍受的背景音。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下来,眼中翻涌的血色和暴戾也迅速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后怕。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脸色铁青的数学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真诚的歉意:“对不起,老师。是我失态了。”他又转向惊愕的同学们,“抱歉,打扰大家上课了。”说完,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离开了教室,留下满室寂静和绫波丽那道依旧安静伫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