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镇坐落在祁连山余脉的一处河谷中，因附近山体多黑色页岩得名。镇子不大，百来户人家，一条主街贯穿东西，街边散落着客栈、酒肆和铁匠铺。时值深秋，白杨树的叶子黄得耀眼，风一吹，簌簌落满青石板路。
张玥一行五人抵达镇口时，已是第三日黄昏。
连续三日的疾驰，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马匹口吐白沫，人困马乏，连苏红袖这样常年走镖的练家子，下马时都踉跄了一下。
“就是这里了。”陆景云勒住缰绳，目光扫过镇口那棵挂着褪色酒旗的老槐树，“王伯说的接应点，‘平安客栈’。”
那客栈临河而建，两层木楼，门面朴素，后院却极大，停着十几辆货车。客栈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儿，见陆景云下马，忙不迭迎上来，也不多话，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被引到后院最深处的一间独立小院。院子清幽，三间正房，两侧厢房，院中有一口井、一棵柿子树，树上果实累累，红灯笼似的挂着。
“热水和饭菜马上送来，诸位先洗漱歇息。”掌柜说完便退下了，动作轻盈利落。
张玥选了东厢房，推开窗，正对着后院的马厩和货仓。她注意到那些货车上盖的油布都印着同样的徽记——一艘帆船破浪而行，那是靖海侯府商队的标志。
看来，这“平安客栈”是靖海侯府在西北的重要据点。
热水很快送来。张玥解开发髻，将整个人浸入木桶中。温热的水包裹着疲惫的躯体，她闭上眼睛，几乎要睡过去。但脑中那根弦还绷着——父亲病重，康郡王离京，太后布下的天罗地网……
“咚咚。”敲门声轻轻响起。
“谁？”
“是我。”陆景云的声音。
张玥迅速披上外袍，打开门。陆景云站在门外，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箭袖袍，头发还湿着，显然也刚洗漱过。他手里端着一碗药汤，热气腾腾。
“月影前辈开的方子，说你气血亏虚，需连服三日。”他将药碗递过来，“趁热喝。”
药很苦，张玥却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她看到陆景云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
“我没事。”她抢先说，“只是有些累，睡一觉就好。”
陆景云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必总是这样强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
张玥一怔。烛光下，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那里面倒映着她此刻披发素颜的模样。十年了，除了母亲和已故的周夫子，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不是看“永宁侯嫡女”，不是看“遗族公主”，只是看她这个人。
她忽然有些慌乱，别开视线：“正事要紧。掌柜可有传什么消息？”
陆景云收回目光，神色恢复如常：“有。家父……已经到了。”
“靖海侯？”张玥一惊，“他亲自来了？”
“是。就在镇外十五里的‘青龙寨’，那是靖海侯府在西北的一处田庄。”陆景云顿了顿，“还有……令兄夏瑾，也来了。”
张玥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哥哥……他怎么会……”
“令尊病情加重后，夏兄便暗中离京，一路追查你的下落。”陆景云说，“他在凉州扑了个空，收到王伯的密信后，直接来了黑石镇。他已在此等了三日。”
张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十年了，她想象过无数次与家人重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座边陲小镇，在她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
“他想见你。”陆景云的声音很轻，“但我跟他说，先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还没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张玥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十年了，我每一天都在准备。带我去见他，现在。”
半个时辰后，两匹马踏着月色驶出黑石镇。
青龙寨依山而建，寨墙用青石垒成，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寨门早已打开，一个青年独自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
张玥勒住马。
隔着十丈的距离，兄妹二人遥遥相望。
夏瑾比记忆中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记忆里那个会把五岁的她扛在肩头看花灯的兄长，如今已是轮廓分明的青年，下颌有了青色的胡茬，眉眼间沉淀着岁月的风霜。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从最初的急切、审视，到难以置信，再到汹涌的痛楚。十年光阴，五岁的女童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女，面容已变，但那双眼——那双眼底深处的倔强与清澈，和母亲如出一辙。
夏瑾动了。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起初很稳，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冲到马前。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却又颤抖着停在半空。
“玥儿……”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真的是你吗？”
张玥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她没有哭，只是仰起脸，用那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哥，我回来了。”
夏瑾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双臂箍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这十年错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张玥能感觉到他在颤抖，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颈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在侯府深宅中煎熬等待，一个在异乡人海里艰难求生。两条本不该分开的轨迹，终于在这样一个边塞月夜，重新交汇。
良久，夏瑾松开她，双手仍扶着她肩膀，仔仔细细地看，像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你长大了……”他喃喃道，“眉眼像母亲，鼻子像父亲……这十年，你吃了多少苦？”
“都过去了。”张玥摇头，握住他的手，“父亲怎么样了？母亲的病……”
“父亲是气急攻心，加上这些年忧思过度，身体本就虚空。”夏瑾眼中闪过恨意，“太医诊过，说是‘肝郁气滞，心血耗损’，需静养调理。但太后以‘皇觉寺清静’为由，硬是将父亲移去那里，名为静养，实为软禁。如今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治’，开的药方……我让信得过的太医看过，里面有几味药，长期服用会令人神智昏聩。”
张玥的心沉了下去。太后这是要彻底废了父亲。
“母亲呢？”
“母亲尚好，只是思你成疾，这些年身子一直虚着。”夏瑾压低声音，“我离京前见过母亲，她让我带话给你——‘海棠花开，待女归’。她说，你懂的。”
张玥眼眶又湿了。那是母亲教她刺绣时说的暗语。海棠帕是凭证，“海棠花开”是平安，“待女归”是等待。
“我会回去的。”她坚定地说，“很快。”
“但现在京城已是龙潭虎穴。”夏瑾神色凝重，“康郡王三日前离京，明面上是巡视北疆，实则带着王府精锐往西北来了。太后在凉州失利，必然要动用更狠的手段。而且……”他看向陆景云，“陆世子，侯爷在里面等你们，有要事相商。”
靖海侯陆渊在正厅。
张玥第一眼看到这位名震朝野的侯爷时，略感意外。他没有想象中武将的魁梧彪悍，反而清癯儒雅，穿着普通的靛青道袍，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若非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沉淀着经年的杀伐与智慧——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一位书院山长。
“来了？”陆渊放下茶盏，目光在张玥脸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像柳夫人，更像明珠公主。”
张玥心中一凛。他果然知道。
“坐。”陆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景云，给夏姑娘倒茶。”
陆景云依言奉茶。张玥接过，却不喝，只问：“侯爷知道我母亲的身份？”
“知道一些。”陆渊坦诚道，“二十年前，明珠公主化名柳氏嫁入永宁侯府时，老夫曾受先帝密令，暗中照拂。只是没想到，十年后会出那样的事。”
先帝？密令？
张玥与夏瑾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此事说来话长。”陆渊神色沉静，“简单说，明珠公主携月神之心碎片逃入中原，为避西域追杀，先帝安排她以柳家女儿的身份嫁入永宁侯府。永宁侯夏安当时尚是世子，为人正直忠勇，先帝认为他可托付。这桩婚事，既是庇护，也是……联姻。”
“联姻？”
“遗族虽衰，但在西域仍有不小的影响力。先帝当时有意经略西域，打通商路，需要遗族的支持。”陆渊缓缓道，“但先帝驾崩后，今上年幼，太后垂帘，朝局渐乱。当年参与此事的老臣或病故或贬谪，这个秘密，便渐渐被遗忘了。”
他看向张玥：“直到三年前，太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柳夫人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月神之心的存在。她与西域大祭司萨鲁曼勾结，一个要圣物巩固权势，一个要遗族血脉完成邪术。你当年的走失，恐怕……不是赵姨娘一人能为。”
张玥的手猛地握紧。她一直以为，赵姨娘是因嫉妒母亲而对自己下手。但若背后有太后和萨鲁曼的影子……
“所以他们要杀我，不仅仅是因为我是永宁侯嫡女，更是因为我是遗族血脉，是完成邪术的关键。”她的声音发冷。
“正是。”陆渊点头，“但现在情况有变。你在西域唤醒月之魂、收服遗族残部的事，已传到京城。太后知道硬杀不得，便改了策略——她要‘迎’你回去，以遗族公主的身份，与皇室‘联姻’。”
“联姻？”陆景云霍然起身，眼中寒光迸射，“和谁？”
“康郡王世子，赵珩。”陆渊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太后已下密旨，待你‘认祖归宗’后，便以‘安抚遗族、稳固边疆’为由，赐婚赵珩。届时，你手中的遗族力量、圣物，都将归于康郡王府。而赵珩……是太后的亲侄。”
好毒的计策！
张玥后背发凉。若她真以遗族公主身份回归，太后便可名正言顺地掌控她的婚事。一旦嫁给赵珩，她将彻底沦为傀儡，遗族残部会被吞并，圣物会被夺走，连永宁侯府都会因此被绑上康郡王府的战车。
“她休想。”夏瑾咬牙切齿，“我夏家女儿，绝不下嫁那等禽兽！”
陆渊看向张玥：“所以，你必须赶在太后正式下旨前，完成两件事。第一，公开身份，但不是以遗族公主的身份，而是以永宁侯嫡女夏明玥的身份。第二，揭露太后与萨鲁曼勾结、祸乱朝纲的罪行，将她拉下马来。”
“我需要证据。”张玥冷静下来，“太后与萨鲁曼往来的书信，他们交易圣物的凭证，还有……他们在中原进行的邪术试验的痕迹。”
“证据我有一些。”陆渊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这是三年来，靖海侯府安插在西域的暗桩截获的部分密信，虽未直接署名，但指向明确。至于中原这边……”
他顿了顿：“太后在京城西郊有一处别庄，名‘翠薇园’。三年前，那里开始频繁有西域僧侣出入，庄内常有奇异香气飘出。我派人查过，庄里设了地宫，每至月圆之夜，便会举行秘密仪式。只是守卫森严，至今未能潜入。”
“翠薇园……”张玥记下这个名字，“那里很可能就是太后与萨鲁曼在中原的联络点，也是进行邪术试验的场所。”
“还有一个消息。”陆渊神色更凝重了些，“五日前，宫中传出，太后得了一件‘西域祥瑞’，将在下月十五的‘天授法会’上展示。我怀疑，那就是另一块圣物碎片——月之华。”
月之华！张玥呼吸一窒。果然在太后手中。
“天授法会……下月十五……”她快速计算，“离现在还有二十八天。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潜入京城，拿到月之华，并找到翠薇园的证据。”
“时间紧迫，但并非不可能。”陆景云沉声道，“父亲，我们在黑石镇能停留多久？”
“最多两日。”陆渊说，“康郡王的人马已过潼关，最迟五日内必到凉州。他若发现你们不在，定会沿途追查。黑石镇虽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
“两日够了。”张玥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如何秘密返京，如何联络朝中清流，如何潜入翠薇园，如何在法会上发难。”
她看向夏瑾：“哥，母亲在京城，可能联系上柳家旧部？”
“可以。”夏瑾点头，“母亲虽深居简出，但柳家毕竟曾是江南望族，在京中有不少故旧。其中几位御史，当年曾受外祖父提携，或可信赖。”
“好。陆侯爷，朝中武将，您能争取到多少支持？”
陆渊沉吟：“京营三位副将，有两位是我旧部。九门提督那边……态度暧昧，但若能拿出太后祸国的铁证，或可争取。关键是，要有能在御前说话的人。”
“三皇子。”陆景云忽然道，“三皇子年已十七，聪慧仁厚，对太后干政早有不满。若能取得他的支持……”
“三皇子生母早逝，在宫中势单力薄。”陆渊摇头，“不过，他舅舅是礼部侍郎，清流领袖之一。若能说动他，或是一条路子。”
众人商议至深夜，初步定下计划：
一、张玥以“夏明玥”身份秘密返京，先与母亲柳氏相见，获取柳家旧部支持。
二、陆景云联络三皇子一系，争取朝堂助力。
三、苏红袖带听风楼精锐，潜入翠薇园搜集证据。
四、艾丽莎和月影以遗族使节身份，在适当时机公开亮相，揭露萨鲁曼暴行。
五、陆渊坐镇西北，牵制康郡王兵力，并随时准备率军接应。
计划已定，众人各自歇息。
张玥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斑斑驳驳。
十年了，她终于要回家了。可那个家，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父亲被软禁，母亲忧思成疾，朝堂暗流汹涌，敌人虎视眈眈。
但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有兄长，有盟友，有愿意为她冒险的伙伴，还有……那个在月光下对她说“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的人。
张玥翻了个身，从怀中取出那方海棠帕。月光下，帕子上的银线隐隐流动，像母亲温柔的目光。
“母亲，我很快就回来了。”她轻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
窗外，秋风飒飒，吹落一树黄叶。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慈宁宫中，太后正对着一面铜镜，仔细端详镜中那张依旧美艳、却已爬上细纹的脸。
“她到哪儿了？”太后淡淡问。
身后，老太监躬身回答：“刚接到凉州密报，人失踪了。康郡王已亲自赶往西北，最迟十日，必有结果。”
“十日……”太后拿起妆台上那枚流光溢彩的玉璧——月之华，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时间够了。法会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百官请柬已发，西域‘高僧’也已入京。只等……”
“只等我们的公主殿下，荣耀归来了。”太后笑了，那笑容美得惊心，却冰冷如霜，“传旨下去，永宁侯病体欠安，特许其女夏明玥回京侍疾——若她还活着的话。”
“是。”
老太监退下后，太后独自对着铜镜，将月之华贴在胸口。玉璧泛起微光，映得她脸上阴影重重。
“明珠啊明珠，你女儿比你聪明，也比你难缠。”她喃喃自语，“可惜，再聪明的鸟儿，也飞不出这金丝笼。”
镜中，她的眼神渐渐疯狂。
而窗外的夜空，一片浓云正缓缓遮住明月。
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