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在令人麻木的颠簸后,彻底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不再是荒郊野岭,而是一处白墙黛瓦、颇具规模的宅院后门。潮湿温润,带着淡淡水生植物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与北方干燥凛冽的风截然不同。
“到了,都滚下来!” 刀疤脸粗鲁地吆喝着,像驱赶牲口一样将孩子们赶下车。
夏明玥腿脚发软,几乎是跌下车的。她强撑着站定,迅速而隐晦地打量着四周。这里是江南了,她从那独特的建筑风格和空气里的湿度做出了判断。高墙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能听到隐约的市井声,与京城的恢宏大气不同,此地的景致显得更为精巧秀美,但也带着一种无形的束缚感。
他们被赶进一个杂物间,稍事整理(或者说,是让他们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肮脏骇人)后,便被带到了一个穿着绸缎褂子、管家模样的人面前。那管家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像是在评估货物的成色。
最终,包括夏明玥在内的三个孩子被留了下来,另外两个男孩则被刀疤脸他们带走了,不知去向何方。夏明玥心中一阵发紧,却无能为力。
她被单独带到了正厅。
厅堂布置得不算极度奢华,但处处透着殷实之家的底气。红木桌椅擦拭得锃亮,多宝阁上摆放着些瓷器古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上首坐着一位年约三十五六的男子,面容白皙,微微有些发福,穿着赭石色团花缎面直裰,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正是这家主人,盐商张承宗。他旁边是一位穿着秋香色马面裙的妇人,容貌尚可,眉宇间带着几分精明与打量,是张夫人李氏。
张氏夫妇成婚多年,膝下犹虚,眼见家业无人继承,心中焦虑,便起了买个伶俐孩子养在名下,一来解闷,二来也盼着能引来子嗣的心思。
当夏明玥被领进来时,张承宗和李氏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尽管一路风尘仆仆,小脸有些苍白,头发也有些散乱,但夏明玥那身虽然皱了却依旧能看出料子极好的锦衣,以及她那份即便在惊恐中也不自觉地挺直的背脊、清澈眼神中残存的从容气度,都与寻常被拐来的孩子截然不同。她就像一只误入鸡群的凤凰,即便羽毛暂染尘埃,也难掩其天生贵气。
“哎呦,瞧瞧这小姑娘,生得真真是俊俏!” 李氏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惊喜,她走上前,拉起夏明玥的小手,触手一片柔软,绝非贫苦人家的孩子,“可怜见的,定是好人家的姑娘,遭了难了。”
夏明玥垂下眼睫,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她脱离拐子、暂时获得安身之所的机会。
张承宗打量着她,眼中也流露出满意之色。他做生意多年,看人自有几分眼力,这女孩的资质,远非寻常孩童可比,若能好生教养,将来或许真能有些出息,就算不能继承家业,联姻也能为张家带来不少好处。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 张承宗放缓了声音问道。
夏明玥心中猛地一抽。说出真名?道出来历?不,不行!那些拐子胆敢对侯府嫡女下手,背后必有倚仗,她若暴露身份,恐怕等不到回家,就会悄无声息地“病故”在这江南宅院之中。
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睛,努力模仿着之前在车上那个瘦弱女孩的神情,带着七分恐惧三分茫然,小声啜泣道:“我……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叫我玥儿……”
她选择只说了一个小名“玥儿”,这是家人对她的爱称,此刻却成了她隐藏身份的屏障。
“不记得了?” 李氏与张承宗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怀疑,反而更觉放心。来历不明,才好彻底成为张家的女儿。
“好好好,不记得就不记得了。” 李氏慈爱地(或者说,是表演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娘,他是你爹。”
张承宗捻着佛珠,点了点头,对管家吩咐道:“带她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以后,她就叫张玥,是府上的小姐了。”
张玥。
当这个名字被冠在自己头上时,夏明玥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乖巧地低下头,掩去眸中瞬间涌起的抗拒与酸楚,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是……谢谢……爹,娘。”
这一刻,永宁侯府的嫡女夏明玥,似乎暂时被掩埋了。活下来的,是盐商张承宗的养女,张玥。
她被丫鬟领着,走向为她准备的房间。身后,是张氏夫妇满意的低语。
“老爷,我看这丫头是个有造化的,说不定真能给咱们带来福气……”
“嗯,好生教养着,规矩不能废。”
夏明玥,不,张玥,一步一步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她紧紧攥着袖口,那里,藏着那块她始终贴身携带的“双蕊海棠”帕子。
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她身份的唯一凭证。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必须学会隐忍,学会伪装,在这陌生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活下去,直到……等到回家的那一天。
江南的细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庭院的芭蕉叶,也敲打在她冰冷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