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天色未明,长秋宫内已灯火通明。刘封被乳母轻轻唤醒,睡眼惺忪间,便被宫人服侍着穿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玄色深衣,发髻也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今日,郑太傅的安排并非在明伦堂演练,而是前往高庙,实地熟悉环境,进行“预演”。
马车碾过清扫干净的宫道,发出辚辚之声。刘封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小手扒着车窗,好奇地向外张望。邺城尚在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以及巡夜卫士甲胄摩擦的轻微声响。这是他成为太子后,第一次在如此早的时辰离开内宫,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神圣与威严的场所。
马车并未行驶太久,便缓缓停下。内侍打开车门,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刘封精神一振。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踏出马车,抬头望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广场,地面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镜,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广场尽头,一座巍峨肃穆的殿宇拔地而起,重檐庑殿,斗拱层叠,黑瓦红墙,在周遭一片沉寂的黑暗中,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芸芸众生。殿宇正门紧闭,门楣上方悬挂着巨大的匾额,借着宫灯的光芒,隐约可见“高庙”两个遒劲古朴的大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渺小感与敬畏感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刘封幼小的心灵。这与在明伦堂看图、模拟的感觉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仿佛都沉淀着数百年的时光重量,承载着那些只在书卷和郑太傅口中出现的、如雷贯耳的名字——太祖高皇帝、文帝、武帝……
郑玄早已在庙门前等候,他今日也穿着极为正式的儒服,神色比平日更加庄重。见到刘封,他缓步上前,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便引着刘封,沿着广场中央的御道,缓缓向庙门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更添寂静。御道两旁,矗立着象征礼仪与护卫的石刻雕像,在朦胧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如同忠诚的卫士。越靠近庙门,那股森严的气息便越是浓重。
“殿下,” 郑玄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也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此处便是高庙。自今日起至祭祀前,殿下需每日清晨至此,熟悉环境,演练仪轨。入庙之后,当心存敬畏,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步履沉稳,意态端凝。”
说话间,已有掌管宗庙的祠官上前,无声地行礼后,取来钥匙,缓缓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剥落略显古旧的大门。门轴转动,发出“嘎吱——”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仿佛开启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
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古老木料和淡淡尘封气息的味道,从门内弥漫出来。庙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深处闪烁着微弱而执着的火光,勉强勾勒出巨大的梁柱和深邃的空间轮廓。
刘封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旁内侍的衣角,小手下意识地用了力。他跟着郑玄,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殿内。
一股阴凉之气瞬间包裹了他。与门外清晨的寒意不同,这是一种沉淀已久的、来自建筑物深处的阴凉。他抬头,视线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才看清殿内的景象。
大殿内部空间极其高广,一根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柱支撑着穹顶,视线所及,幽深不知尽头。正前方,是一排又一排层层升高的神座,上面安放着代表各位先帝的神主牌位。牌位以金漆书写,在长明灯的映照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光,如同沉睡先帝们半开半阖的眼眸。最前方、最中央的,自然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神主,其规模形制,略高于其他。
整个大殿空旷、寂静、幽深。除了他们几人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流动得极为缓慢。刘封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片寂静中被放得极大,“咚咚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郑玄开始带着他,沿着既定的路线,一步步缓慢行走,低声讲解每一个位置的用途,以及刘封需要站立、跪拜、行进的方向。
“殿下,入门后,需沿此御道直行,至此处丹墀下……陛下将在此更衣盥洗……殿下随行于后,需静候……”
“奠帛时,执事官由此侧奉上……殿下需双手承接,转身,前行七步,至太祖神主前……跪……奠于案……”
“酌献时,次序尤为关键,万不可错。自太祖始,依次为文帝、武帝、宣帝、元帝、成帝、平帝……每至一位先帝神主前,皆需行跪拜礼,口诵祝词……”
郑玄讲解得极其细致,每一个转身的角度,每一步跨出的距离,甚至眼神应该注视的方向,都有严格的要求。刘封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去记,但身处这幽森的环境,面对着那一排排沉默的神主,他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之前背得滚瓜烂熟的步骤,此刻仿佛被这庙宇的威严吸走了大半。
郑玄看出他的紧张,并未苛责,只是让他亲自走一遍。
刘封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郑玄刚才的步态,努力让自己沉稳下来,开始沿着御道向前走。空旷的大殿将他的脚步声放得格外清晰,那“嗒…嗒…”的声响,仿佛不是来自他的脚下,而是来自四周的阴影里。他走到丹墀下,按照指示停下,转身,模拟接过“币帛”的动作。当他需要独自走向那排神主时,心脏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一步步靠近,那些金漆的神主牌位在幽暗的光线下愈发显得神秘而威严。他仿佛能感觉到,那些牌位之后,有无形的目光正注视着他这个闯入者,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走到代表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他按照记忆跪下,双手模拟奉上“币帛”,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声音发颤,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起身,转向下一个……文帝……武帝……每换一个神主,那无形的压力便似乎叠加一分。走到代表汉武帝的神主前时,刘封脑中忽然闪过郑太傅讲述的这位皇帝北击匈奴、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那“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的雄浑气魄仿佛在幽暗中回荡。他心中凛然,跪拜时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更加沉重。
就在他模拟将酒爵高举过头,准备进行酌献时,一个闪亮的名字如同流星般划过他的脑海——冠军侯,霍去病!他记得郑太傅在讲述武帝功业时,曾无比推崇这位年少扬威、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说他如同天赐汉室的利剑,锋芒所指,匈奴远遁。
“封狼居胥,饮马瀚海……” 刘封心中默念着这充满传奇色彩的功业,一股混合着向往与热血的情绪悄然涌动。他不禁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位他虽未深交,却常在宫人口中听闻、在父皇与母后赞许话语中出现的师兄,黑锋将军张方!
他记得乳母曾带着惊叹的语气说起过,张方将军年少时便追随父皇征战,曾在并州以北的朔方,千里奔袭,于万军之中阵斩休屠王呼衍苍,绝北疆大患,其勇烈果决,被誉为年轻一代的翘楚。
这个联想让刘封在肃穆之中生出一丝奇妙的亲切感,仿佛遥远的历史与眼前的现实产生了微弱的连接。他完成对武帝神主的模拟酌献,起身后,忍不住趁着走向下一个神主的间隙,小声向紧随身侧的郑玄求证:
“太傅,”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好奇,“武帝时有冠军侯霍去病,大破匈奴。我……我朝有张方师兄,也曾千里斩休屠王。他们……像吗?”
郑玄闻言,脚步微顿,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具体神色,只听得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黑锋将军年少骁勇,千里破敌,斩酋立功,确有其英武过人之处,陛下常以此为傲。”
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与审慎:“然,冠军侯霍嫖姚,乃天纵之才。其功在于‘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瀚海,耀兵异域,令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其功业之盛,气魄之雄,古今罕有。黑锋将军斩休屠王,乃定边安民之壮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然就其功业之规模与对全局影响而论……”
郑玄略微停顿,似乎在选择最恰当的词语,最终缓缓道:“尚不及冠军侯之万一。”
“尚不及冠军侯之万一……”
这九个字,如同冰冷的雨滴,轻轻敲打在刘封的心湖上,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想象中的那种光辉灿烂的连接,似乎被这客观而冷静的评价稍稍拉远了一些。张方师兄已然是他认知中极为厉害、如同传说般的人物,可比起历史长河中那颗最耀眼的少年将星,竟仍有如此巨大的差距。
这并非贬低张方,而是让刘封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史书所载的那些传奇,其高度是何等的令人仰止。那不仅仅是个人的勇武,更是时势、机遇、能力与气运汇聚而成的、难以复制的巅峰。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有对霍去病功业的震撼,有对张方师兄已然如此厉害却仍不及古人的认知冲击,更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那更高处的向往与敬畏。
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问,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幽暗深处,那代表汉宣帝的神主牌位。脚下的步伐,却似乎比刚才更加沉稳了一些。
郑玄将刘封这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并未再多言。有些种子,只需悄然播下,静待岁月滋养便可。
一圈走下来,虽然只是模拟,并未使用真实祭器,刘封的额角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里衣也微微汗湿。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精神上持续紧绷带来的消耗。
郑玄一直默默跟随,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待他演练完毕,才缓缓开口道:“殿下感觉如何?”
刘封喘了口气,老实回答:“……怕。”
郑玄并未意外,反而点了点头:“知敬畏,是好事。若无敬畏,何来诚敬?高庙之地,承载国运,汇聚祖灵,自有其凛然不可犯之威严。殿下今日所感之‘怕’,非是怯懦,而是面对历史、面对先贤、面对责任时,应有的警醒与谦卑。”
他指着那些神主,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此间每一位先帝,皆曾执掌乾坤,决策万里。他们开创的基业,经历的磨难,留下的训诫,皆凝聚于此。殿下今日在此演练,不仅是学习礼仪,更是在与列祖列宗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告知他们,后世子孙在此,不敢或忘先人之志,愿承其遗烈,护佑江山。”
刘封仰头望着那些在幽暗中沉默的神主,郑玄的话语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心中的“怕”,渐渐转化成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那是对历史的敬畏,对责任的认知,以及对自身血脉所系之厚重的初步体会。
接下来的几天,刘封每日黎明即起,前往高庙进行演练。随着对环境逐渐熟悉,那份最初的、源自未知的恐惧慢慢减退,但敬畏之心却与日俱增。他开始能够更专注于流程本身,动作也渐渐流畅规范起来。虽然依旧会因紧张而出错,但在郑玄耐心的纠正和那庄严肃穆氛围的熏陶下,他进步显着。
正月十四,祭祀前最后一场预演。刘备在百忙之中,抽空亲临高庙,立于大殿一侧的阴影中,悄然观望。
他看到刘封穿着那身小小的祭服,在幽深的大殿中,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从入门、就位、到模拟迎神、奠帛、酌献……小家伙的表情极其专注,眼神紧盯着前方的神主,小嘴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虽然身形依旧稚嫩,步伐间却已隐隐有了几分沉稳的气度。尤其是在七位先帝神主前依次跪拜时,那恭敬的姿态,并非全然源于对礼仪的模仿,更似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懵懂的敬意在流淌。
刘备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演练结束,刘封在郑玄的指导下,向神主方向行最后的揖礼,他才悄然转身离去。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欣慰与感慨的笑意。
当夜,刘封躺在长秋宫的床榻上,明日便是盛大的春祀典礼。他闭上眼,不再是枯燥的步骤和令人紧张的神主,而是那幽深大殿中长明灯跳跃的火苗,是郑太傅沉静而充满力量的话语,是父皇悄然观望时那温暖的目光……还有,那沉甸甸的、属于“刘”姓子孙的责任感。
高庙的森严,已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名为“敬畏”的烙印。而这敬畏,正是他走向那座宏大舞台,承担起社稷重担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