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七年的正月,寒意未消,但邺城皇宫深处,已悄然浸润了几分属于春日的、蠢蠢欲动的暖意。皇后刘玥所居的长秋宫偏殿内,五岁的太子刘封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礼记·月令》,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只是那眼神略显发直,盯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在对抗一群催眠的符咒。
上午的经义课业刚结束不久,郑太傅讲授的“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犹在耳边,字字句句却化作了盘旋的蚊蚋。他偷偷吸了吸鼻子,闻到殿内熟悉的、属于母亲的淡淡馨香,混合着书墨的气息,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庭院中的老梅枝头,残雪消融,晶莹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封儿?” 温柔的女声响起,刘玥端着一盏温热的牛乳走了进来,见儿子这副明明困倦却强打精神、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禁莞尔,“累了便歇息片刻,莫要强撑。”
刘封一个激灵,赶紧收回飘忽的视线,小手重新握紧书卷,一本正经道:“母后,儿臣不累。郑太傅说,身为储君,当勤学不辍。” 只是那软糯的童音,配上一脸严肃的表情,着实有些惹人怜爱。
刘玥将牛乳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没有再多言。自册立太子后,刘封虽依旧与她同住长秋宫,便于照料,但课业明显加重,小小的肩膀上似乎已然压上了无形的重担。她心中既有欣慰,亦有难以言说的心疼。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轻微的叩拜声。随即,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踏入殿内,带着室外的些许清寒。
“陛下。” 刘玥转身,含笑迎上。
“父皇!” 刘封眼睛一亮,立刻从坐榻上滑下来,就要按照礼仪规范行礼。
刘备一身常服,挥手免了内侍的通报,刚进殿便瞧见儿子那副绷着小脸、准备一丝不苟行礼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几步上前,在刘封茫然的目光中,一把将小家伙捞了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行了行了,在这长秋宫里,就朕与你母后,还摆这副架势给谁看?” 刘备笑着,用略带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儿子细嫩的脸颊,惹得刘封痒得直缩脖子,“公共场合,朝会祭祀,那是要守规矩,讲威仪。可私底下,在自己家里,还这么正襟危坐、小老头似的,岂不是要累坏了?”
刘封被父亲搂在怀里,熟悉的体温和气息让他瞬间放松下来,那强撑着的“储君外壳”悄然碎裂,露出了属于五岁孩童的懵懂和依赖。他小声嘟囔:“可是……郑太傅说,礼不可废……”
“太傅说得对,但也要分场合。” 刘备抱着他走到窗边的暖榻坐下,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语气温和而耐心,“礼之本,在敬,在诚,在心。于外,需以礼束行,示天下以轨仪;于内,则以情相交,享天伦之乐。若在家中也时刻绷着,失了孩童本性,那这礼,反倒成了枷锁,非朕与太傅所愿。”
他指了指刘封刚才看的《礼记》:“读这些书,学这些礼,是为了明理,为了将来能更好地治理天下,护佑万民,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尊泥塑木雕。明白吗?”
刘封似懂非懂,但父皇温暖怀抱和轻松话语,像春风一样拂去了他心头的紧张和疲惫。他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嗯!封儿明白了!”
刘备逗弄了儿子片刻,又问起他下午的课业。刘封这才想起正事,小脸又垮了下来:“下午……郑太傅还要教春祀的流程……好多步骤,记不住……”
“哦?春祀啊……” 刘备目光微动,对刘玥笑道,“今年这春祀,可是封儿正经亮相的场合啊”
下午的明伦堂,郑玄的讲解果然更加深入。
“殿下,” 郑玄指着那幅《春祀仪轨总图》,声音沉稳,“国之大祀,首重祭天与祭祖。春祀之礼,乃‘报本反始’之大典。南郊祭天,敬谢天地化育之恩;高庙祭祖,追慕先帝创业之艰。二者并行,方显敬天法祖之至意。”
他详细解释道:“我朝宗庙之制,分设高庙与世庙。春、秋两大祭于高庙,夏、冬两大祭于世庙。” 他一边说,一边在图上指出对应的位置。
“高庙设于邺都,” 郑玄的声音带着一种追溯历史的肃穆,“祀西汉有功烈之君:以太祖高皇帝为祖,文帝、武帝为二祧,再加宣帝、元帝、成帝、平帝四位。此七位先帝,承载我大汉肇基与强盛之伟业。”
“世庙设于雒阳,” 他继续道,“祀东汉诸帝:以世祖光武皇帝为祖,明帝、章帝为二祧,再加和帝、安帝、顺帝、桓帝四位。而先帝灵帝……” 郑玄顿了顿,语气略显复杂,“特设一龛,位于主祭之侧,享同等祭祀。”
刘封听得有些迷糊,那些帝号对他来说如同遥远的星辰。但他抓住了关键:“太傅,那我们这次,是去高庙?”
“然也。” 郑玄颔首,“此次春祀,便是祭祀邺都高庙。殿下需谨记,祭祀宗庙,其核心在于‘追养继孝,示民不忘其本’。陛下与殿下,代表的是当今天下刘氏子孙,向开创基业的列祖列宗,表达敬意与汇报政绩,并祈求庇佑。”
接下来的教学,便围绕着高庙祭祀的流程展开。从斋戒、陈设、出宫、诣庙、省牲器、奠玉帛、进熟、酌献、饮福受胙、撤馔、送神到望瘗,步骤之繁琐,礼仪之严谨,更甚于南郊祭天。
郑玄依旧让刘封进行模拟演练。在练习“酌献”环节时,刘封需要模拟手持酒爵,走到每一位“先帝”的神主位前,进行祭拜。七个神主位,七个几乎相同的动作循环,还要记住不同的祝祷词,刘封很快就晕头转向,不是走错了顺序,就是忘了该在哪位“先帝”面前该说什么。
“……高皇帝……文皇帝……武……” 他小声念叨着,走到代表汉宣帝的书案前,却卡壳了,小脸憋得通红,半天想不起宣帝的庙号。
一旁的曹丕垂眸静立,孙翊则微微蹙眉。郑玄并未催促,只是温和地提示:“中宗。”
刘封如蒙大赦,赶紧补上:“……中宗宣皇帝……” 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沮丧。
演练结束,刘封累得几乎要瘫坐在地,但想起父皇“在外守礼”的教导,还是勉强维持着站姿,只是那小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郑玄。
郑玄看着他,缓声道:“殿下是否觉得繁琐艰难?”
刘封诚实地点了点头。
“老臣初学礼时,亦觉其难。” 郑玄目光悠远,仿佛穿过时光,“然,礼之经纬,构成秩序。家无礼则不宁,国无礼则不立。此祭祀之礼,看似繁文缛节,实则是将‘敬’与‘孝’之心,通过固定的、庄重的仪式表达出来,使之可见,可感,可传承。殿下今日所习,非仅为一次典礼,更是学习如何承负这江山社稷之重,如何连接过去与未来。”
他拿起那枚缩小的酒爵模型,递给刘封:“殿下可知,为何每次献爵,皆需如此恭敬?”
刘封看着那小小的青铜色爵,摇了摇头。
“因这爵中,所盛非仅酒水,” 郑玄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更是万民之望,江山之重,以及……历代先帝,注视着我等后辈的目光。”
刘封握紧了手中的模型爵,那冰凉的触感,此刻仿佛带上了一丝沉甸甸的分量。
晚间,回到长秋宫,刘封洗漱后,并未立刻入睡。他趴在床榻上,摊开郑玄给的简化流程图,小手指点着,嘴里无声地背诵着。刘备处理完政务回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没有打扰,只是站在殿外廊下,透过半开的窗,静静看着儿子在灯下用功的小小身影。烛光摇曳,将刘封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那专注而略带苦恼的侧脸,让刘备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为人父的怜爱,有对江山后继有人的期许,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春祀大典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雏龙虽幼,已在惕厉中,悄然生长着属于他的鳞甲。无论是南郊的天地,还是高庙的列祖,都在等待着这位年幼储君的第一次庄严亮相。而在公私分明的教导与温暖亲情的滋养下,刘封正努力平衡着“太子”的职责与“孩童”的天性,迈向他命定的人生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