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七月末,南风正盛。
两艘通体刷着桐油的福船破开万顷碧波,正顺着季风朝着北直隶淮安府的方向疾驶。船头的“靖海号”与“镇海号”旗帜猎猎作响,船舷两侧的十二门红衣大炮黑洞洞的炮口对着海面,甲板上的水手们赤着臂膀,吆喝着拉动帆索,咸腥的海风卷着浪花,溅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又被烈日蒸成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主舰镇海号的舱房内,陈敬源正临窗而立。他褪去了南洋议事时的青色劲装,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长发松松地用一根羊脂玉簪绾着,眉宇间的锐利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掩饰的归心似箭。他手中摩挲着那支赤金梅花簪,簪头的梅花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阳光透过舷窗洒进来,在簪子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恍惚间,竟与周令仪鬓边簪着它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公子,还有三日,便能到淮安府的硕项湖码头了。”小厮春生推门而入
小厮咧嘴一笑,将账本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公子这一路,怕是连觉都没睡安稳吧?自打离了浡泥港,您每日都要站在船头,望上大半个时辰。”
陈敬源不置可否,转身又看向窗外。海面风平浪静,远处水天一色,偶尔有几只海鸥掠过船帆,发出清脆的鸣叫。他想起临行前,张翼带着南洋通商联盟的众人在码头上送行,想起张翼捧着军令状热泪盈眶的模样,想起周令仪在乐游山的庭院里,握着他的手说“我等你”的神情,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几分急切。
这一路,并非一帆风顺。行至吕宋海峡时,曾遇上几艘西班牙人的快船,那些夷人见靖海号与坐镇海号船身坚固,本想觊觎船上的货物,却被护卫队的掣电铳一阵齐射,打得落荒而逃。陈敬源站在船头,看着那些夷船狼狈逃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对了,”陈敬源忽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春生,“船上的那些礼物,都清点好了吗?岳父岳母的,还有令仪的,可别漏了。”
“公子放心,都清点妥当了!”春生拍着胸脯道,“给周老爷的是南洋的沉香与犀角,给周夫人的是暹罗国进贡的宝石与绸缎,给周小姐的……”他故意顿了顿,笑着道,“是公子特意让人打造的那支白玉嵌珠的手镯,还有满满一箱的南洋香料,说是要给周小姐熏香用的。”
陈敬源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还有南洋通商联盟的账册,都收在那个紫檀木的箱子里,好生看管着。”
阿忠收起笑容,正色道:“公子放心,那些东西,末将亲自看管着,寸步不离。”
夜色渐深,海风渐凉。陈敬源躺在舱房的榻上,却毫无睡意。他取出那支赤金梅花簪,放在枕边,闭上眼,脑海中满是周令仪的模样。想起她在抄手游廊上,红着脸问他“好看吗”的娇羞,想起她握着嫁衣图样,眼中满是憧憬的神情,想起她坚定地说“你在外头奔波,我便替你守着后方”的模样,他的心头便软得一塌糊涂。
这几年,他在南洋的风浪里摸爬滚打,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成长为南洋通商联盟的理事长,靠的是盟友的扶持,是手下弟兄的卖命,更是心中那份对周令仪的牵挂,对家国的责任。他曾在海上遇过风暴,九死一生;也曾与西洋夷人周旋,步步为营;也曾为了联盟的商路,与海盗浴血奋战。可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起周令仪的笑容,想起她鬓边的那支赤金梅花簪,便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三日后,硕项湖码头。
远远地,便能看到岸边人头攒动,锣鼓喧天。靖海号与坐镇海号渐渐驶近,陈敬源站在船头,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周老爷与周夫人,还有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的窈窕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周令仪。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船刚靠岸,跳板便被搭了上来。周老爷大步走上前,拍了拍陈敬源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好小子,总算是回来了!”
陈夫人亦是满面笑容,拉着陈敬源的手,上下打量着:“瘦了些,却也更结实了。一路辛苦,快随我们回府。”
陈敬源躬身行礼,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周令仪的身上。
她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长发梳成了精致的发髻,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中却闪着细碎的光。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的锣鼓声、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敬源快步走上前,站在她的面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满是温柔:“令仪你怎么来了?”
周令仪的脸颊瞬间红透,低下头,指尖轻轻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嗯,听说你要回来,我来接你。”
周老爷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一路舟车劳顿,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众人簇拥着陈敬源上了马车,朝着乐游山的方向驶去。马车里,陈敬源与周令仪并肩而坐,帘外是乐游山街市的市井烟火,帘内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这一路,可还顺利?”周令仪率先打破了沉默,抬起头,眼中满是关切。
“顺利。”陈敬源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相抵,暖意融融,“只是日日想着你,便觉得这路,走得慢了些。”
周令仪的脸颊更红了,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反而轻轻回握住:“我也是。每日都去街口望上几回,总盼着能看到你的身影。”
她顿了顿,又想起一事,眼中满是兴奋:“对了,你的喜服,张嬷嬷已经做好了,还有我的嫁衣,绣着海浪与船帆的,可好看了!我今天专门带来了,走带你去看看。”
陈敬源笑着点头:“好,都听你的。”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便到了乐游山的陈家别院。
刚进府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芷香,与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后院的红梅虽已谢了,却栽上了满院的茉莉,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香远益清。抄手游廊上,挂着红红的灯笼,处处透着喜庆的气息。
周令仪拉着陈敬源的手,一路往后院的库房跑去。库房里,那套大红的嫁衣正挂在衣架上,阳光下,金线绣成的海浪与船帆熠熠生辉,并蒂莲开得娇艳欲滴,百子图上的孩童栩栩如生。
“你看,好看吗?”周令仪站在嫁衣旁,眼中满是期待。
陈敬源望着那套嫁衣,又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那支赤金梅花簪,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鬓边,声音低沉而郑重:“好看。嫁衣好看,你更好看。”
夕阳西下,余晖洒进库房,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周令仪靠在陈敬源的肩上,看着那套绣着海浪与船帆的嫁衣,眼中满是憧憬。陈敬源搂着她的腰,望着窗外的晚霞,心中暗暗发誓——待他们大婚之后,他便要带着她,带着南洋的利器,带着联盟的弟兄,去守护这片江山,守护他们的家园。
晚风卷着茉莉的清香,拂过窗棂,带来了淮安府的夏夜微凉。乐游山的周府里,红灯高挂,喜字成双,只待良辰吉日,红妆十里,迎新人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