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水一样流动。
冷云舒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
草很深,没过膝盖,风吹过来,草浪一层层荡开,延伸到天边。
天是暗红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浑浊的红光笼着四野。
他愣了愣。
刚才明明还在御书房。
批奏折批到半夜,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醒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
冷云舒转身,看见血饕站在那里。还是那身暗红长袍,红瞳在暗红天光下像两滴血。
他负着手,看着草原,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是哪儿?”冷云舒问。
“你的识海。”
血饕说,“我把它变成了草原。”
冷云舒低头看脚下的草。
草叶很真实,能看见叶脉,能闻到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他弯腰摘了一片,放在指尖捻了捻,汁液染绿了手指。
“为什么是草原?”
“因为草原够大。”
血饕说,“够空旷,够……适合杀人。”
他话音落下,草原尽头出现了黑点。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黑点快速接近,是妖兽。
各种各样的妖兽。有长着三个脑袋的狼,有浑身骨刺的野猪,有翅膀像刀锋的怪鸟。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眼睛都是红的,淌着涎水,发出低吼。
地面开始震动。
冷云舒握紧了手。
手里是空的,没有刀。
“刀呢?”
他问血饕。
血饕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第一头妖兽扑了上来。
是三头狼,中间的脑袋张开嘴,露出森白獠牙。
冷云舒侧身躲开,狼爪擦着他肩膀过去,撕破了衣服。
他踉跄一步,还没站稳,第二头妖兽到了。
是骨刺野猪,低着头冲撞过来,像辆战车。
冷云舒就地一滚,野猪从他刚才站的地方冲过去,带起一阵风。
草叶被踩断,泥土翻起。
他爬起来,喘着气。
身上没有伤,但心脏跳得厉害。
他能感觉到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刺得疼。
“刀!”
他冲血饕喊。
血饕还是不动,只是看着。
第三头,第四头,第五头。
妖兽越来越多,围成圈,慢慢逼近。低吼声连成一片,像闷雷。
空气里弥漫着腥臭味,混着血腥气。
冷云舒后退,背靠背退,直到背撞上什么。
是一棵树。
枯树,没有叶子,枝桠像鬼爪伸向天空。
他背靠树干,看着围上来的妖兽。数不清,至少几百头。
各种各样的眼睛盯着他,贪婪的,凶残的,疯狂的。
要死了。
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想起冷府还没倒的时候。
他是侍郎府的公子,读书,习武,偶尔跟父亲去郊外骑马。
那时候天很蓝,草很绿,风吹过来是暖的。
想起出事那天晚上。
雪很大,他躲在柴房里,听见外面兵士的脚步声,听见母亲的哭声,听见刀剑砍进肉里的声音。
他捂住耳朵,可那些声音还是钻进来。
想起自毁容貌的时候。
小刀很冷,贴在脸上更冷。
他闭着眼,咬牙划下去。
疼,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想起逃难的日子。
躲在破庙里,跟野狗抢食。
身上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脸上伤口化脓,招苍蝇。
他以为会死在那儿。
可李长生救了他。
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回铺子,骂骂咧咧,却给他治伤,给他饭吃,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那时候江无花叫他小饿哥,跟在他后面,像条小尾巴。
再后来默笙来了。
不会说话,但手脚勤快。
总是安静地做事,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安静地笑。
他们三个,加上李长生,成了家。
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可现在呢?
他,当了皇帝。
坐在龙椅上,批奏折,见大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他曾经发誓要报仇,要光耀门楣,要让冷家重新站起来。
可现在他做到了吗?
张启明死了,仇报了。
冷家……冷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光耀门楣?冷家都没了,耀给谁看?
他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想放下一切,回青石镇,回长生铺子。
哪怕每天劈柴挑水,哪怕被李长生骂,哪怕吃粗茶淡饭。
可他回不去了。
他是皇帝。
新朝的皇帝。
肩上担着千万人的性命,担着一个刚立起来的国家的未来。
他不能退。
一头妖兽扑了上来。
是只长着人脸的蜘蛛,八条腿像八把镰刀。
它张开嘴,喷出白色蛛网。
冷云舒低头躲过,蛛网黏在树干上,滋滋作响,冒起白烟。
有毒。
他想起血饕教他的刀法。
那些夜晚,在梦境里,一刀一刀地练。
血饕很严,一个动作不对就重来。
他说:“刀是凶器,不是玩具。你握了刀,就得有杀人的觉悟。”
冷云舒一直以为自己有。
可现在,面对这些妖兽,他发现自己没有。
他下不去手。
杀这些幻象,有什么意义?
“觉得没意义?”
血饕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冷云舒转头,血饕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看着围上来的妖兽。
“这些妖兽,”
血饕说,“是你心里的东西。”
“什么?”
“恐惧,愤怒,绝望,犹豫,迷茫。”
血饕指着那些妖兽,“那头三头狼,是你对过去的恐惧。那头骨刺野猪,是你对现在的愤怒。那只人脸蜘蛛,是你对未来的绝望。还有那些……是你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
冷云舒愣了。
“我让你练刀,不是让你杀敌。”
血饕说,“是让你杀自己。”
他看着冷云舒,红瞳里映出冷云舒苍白的脸。
“杀你心里的软弱,杀你心里的犹豫,杀你心里那些不该有的东西。”
“那该有什么?”冷云舒问。
“该有决断。”血饕说,“该有狠厉。该有……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觉悟。”
他顿了顿。
“就像江无花。”
冷云舒一震。
“她在外面拼命,为了什么?”
血饕问,“为了活?还是为了别的?”
冷云舒答不上来。
“她为了她信的东西。”
血饕说,“她信人该有尊严地活,信世道不该是这样,信她能改变点什么。所以她杀人,她造反,她打天下。她手上沾的血比你多,她心里压的事比你重,可她没犹豫过。”
冷云舒低下头。
是啊。
江无花从来没犹豫过。
从她组建齐天盟那天起,从她带兵打仗那天起,她一直往前走,没回头。
哪怕错了,哪怕败了,哪怕死了。
她不回头。
“你不一样。”
血饕说,“你总是在犹豫。该不该报仇,该不该当皇帝,该不该信陈文,该不该防着乌力罕。你总是在想,总是在权衡,总是在……怕。”
“我怕什么?”
“怕做错。”
血饕说,“怕辜负,怕对不起谁,怕最后落得一场空。”
冷云舒沉默了。
血饕说得对。
他怕。
怕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怕对不起李长生的恩情,怕对不起江无花的信任,怕对不起天下人的期待。
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总是思前想后,总是……放不开。
“可这世道,”
血饕说,“容不下你这样的人。”
他抬手,指向妖兽。
“你不杀它们,它们就杀你。”
话音落下,妖兽群动了。
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冷云舒闭上眼睛。
“握刀的时候,什么都别想。”
血饕说,“只想一件事:你要杀谁,怎么杀。”
他睁开眼。
手里多了把刀。
劫。
暗红色的刀身,像凝固的血。
他握紧刀柄,感受着刀传来的冰凉触感。
刀在嗡鸣,很轻,像在说话。
说什么?
说它渴了。
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