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声在黄土路上响得有些孤单。
默笙背着药箱,手腕上系着个旧铜铃,走一步,响一声。
这是燕十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说能省点叫卖的力气。
铃舌撞击的声音干涩,传不远,混在风里,很快就散了。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
村子的名字都差不多,王家屯,李家洼,张家沟。
房子是黄土垒的,路是车辙压出来的。人脸上的神情也差不多,麻木里掺着点警惕,看到生人,尤其是看到默笙身后抱着胳膊、闭目走路的燕十三,那点警惕就变成了畏惧。
他们就这样走了三个月,医了三个月。
名声是慢慢传开的。
像滴进旱地的水,渗得慢,但总有点痕迹。
起初没人信。
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一个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带剑男人,说是行医,不要钱?
骗鬼呢。
总有实在没辙的。
家里男人咳血咳了半年,躺床上等死。
娃娃发烧抽风,眼瞅着不行了。
老妇人腰腿疼得下不了地……死马当活马医。
默笙看诊。
她话不多,问得细。
手指搭上脉搏,眼神专注。
她开的方子简单,多是山里能采到的草药,偶尔用银针。
她扎针的手法越来越稳,下针快,准。
有些疼得嗷嗷叫的汉子,几针下去,哎,缓了。
药也不要钱。
第一次,总说不要钱。
有人千恩万谢,拿着药包,像是捧着救命稻草。
有人将信将疑,走了老远还回头打量。
也有人,眼神躲闪,拿了药,嘀咕一句“能有这好事”,匆匆走了。
燕十三始终像个影子。
靠在最近的树或者墙根上,抱着他那把用布缠了的锈剑,闭着眼。
只有那些想趁机占便宜、或者想偷药箱的地痞无赖靠近时,他才睁开眼。
不需要动手,一个眼神,那些人就像被针扎了脚底板,讪讪退开。
三个月,足够消息在穷苦人之间流传。
“那个摇铃铛的姑娘,医术不错,心善,不要钱。”
“后面那个男的,吓人得很,别招惹。”
“真不要钱?怕是有什么图谋……”
“图啥?咱穷得叮当响,有啥可图的?能活命就不错了!”
他们走到第四个叫“石坎子”的村子时,情况有点不一样。
刚在村口老槐树下摆开摊子,铃铛还没摇几下,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男人就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走了过来。
是村里的王保长。
“哪儿来的?懂不懂规矩?”
王保长斜着眼,上下打量默笙,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后的燕十三,语气倨傲。
默笙停下收拾药箱的动作,站起身:“我们是行医的。”
“行医?有官府发的行医文书吗?”
王保长鼻孔朝天,“没有?那就是非法行医!按律要抓去坐牢!”
旁边一个来看热闹的婆子忍不住小声嘟囔:“王保长,这姑娘是好人,给咱穷人看病不要钱……”
“闭嘴!”
王保长眼睛一瞪,“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不要钱?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万一是别处流窜过来的探子呢?万一药里下了毒呢?”
他转向默笙,语气放缓了点,带着施舍的意味:“看你年纪轻轻,也不容易。这样,在我这石坎子村行医,也不是不行。交点安抚费,我保你平安。”
他伸出五根手指:“一个月,五两银子。”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吸了口凉气。
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嚼用大半年了。
默笙看着王保长,没说话。
她身上没钱。
李长生给的那点碎银子,早就在路上换成粮食接济更困难的病人了。
燕十三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王保长见她不答话,脸色沉了下来:“怎么?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他朝身后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刚要上前。
一直闭着眼的燕十三,不知怎么,就站到了默笙身前。
他没拔剑,只是看着王保长。
王保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气势:“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堂哥在县衙当差!”
燕十三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她看病,你收钱?”
“这是规矩!”王保长梗着脖子。
“谁的规矩?”
“官府的规矩!我的规矩!”王保长觉得面子挂不住,声音拔高。
燕十三点了点头,没再理他,反而转向旁边一个刚才帮忙说话的、拄着拐杖的老头:“老人家,腿怎么了?”
老头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年轻时候摔的,老了就……”
燕十三对默笙示意了一下。
默笙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检查老头的腿。
骨头早就长歪了,治不好。
她取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上扎了下去。
片刻后起针。
“站起来试试。”她说。
老头将信将疑,扶着拐杖,慢慢用力。
那条瘸了几十年的腿,虽然还是使不上大力,但竟然能稍微支撑一下身体了!
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激动得嘴唇哆嗦:“姑……姑娘……这……”
周围一片哗然。
燕十三这才重新看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王保长,淡淡地说:“她的规矩,是治病。你的规矩,是收钱。”
他顿了顿,“要不,按我的规矩来?”
王保长看着燕十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又看看激动不已的老头和周围村民隐隐有些不对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
他咬咬牙,色厉内荏地扔下一句“你们等着!”,带着两个汉子灰溜溜地走了。
石坎子村的村民一下子围了上来。
“姑娘,给我看看,我这胸口老是闷!”
“神医!给我家娃瞧瞧吧!”
“刚才……多谢这位壮士了……”
那一天,默笙在石坎子村看到了天黑。
类似的事情,后面又遇到几次。
有地主乡绅想招揽她当私人大夫,有药铺老板觉得她抢生意来找茬,也有地头蛇想收保护费。
大多数时候,燕十三一个眼神,或者一两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就能把人吓退。
偶尔需要动手,他也只是用剑鞘点倒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从不伤人性命。
默笙的医术在实践中慢慢精进。
她开始能分辨更多复杂的症状,下针更准,用药也更胆大。
她依旧不收钱,但有些村民会硬塞给她几个鸡蛋,一把青菜,或者一匹粗布。
她推辞不掉,就收下。
她也遇到了很多无奈的病人。
病入膏肓,药石罔效的。
穷得连最便宜的草药都买不起的。
还有的,病治好了,人却因为欠了印子钱,被逼得家破人亡。
她开始明白燕十三那句话的意思。
想当好人,就得有当恶人的准备。
光治病,救不了穷,更救不了这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