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
头顶是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几缕天光从缝隙里漏下来。
身下是硬板床,铺着干草和一层粗布,硌得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这不是她昏迷前的地方。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让她额头冒出冷汗。
经脉里空空荡荡,那股熟悉的气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破碎般的虚弱。
比上次在江北,和漕帮那个的堂主,伤得还重。
这次,她连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
记忆最后停留在那筑基修士尸体坠落的瞬间,以及云层之上仓皇退走的流光。
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
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影端着陶碗走了进来。
是个姑娘,年纪很轻,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
她看到江无花睁着眼,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点朴实的欣喜。
“你醒了?”
她声音清脆,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率,“别乱动,你伤得很重。”
她走到床边,把陶碗放在一旁的小木墩上。
碗里是黑褐色的药汁,热气腾腾。
“我是在北面山沟里捡到你的。”
姑娘一边说,一边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江无花的额头,“当时你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了。我叫阿萸,采药的时候碰上的,算你命大。”
江无花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阿萸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手指干燥温暖。
“先把药喝了吧。”
阿萸端起碗,用一把木勺舀了药,递到江无花嘴边,“我爹以前是村里的郎中,懂点方子。你这伤……看着吓人,能活下来真是老天爷开眼。”
药汁很苦,江无花没抗拒,顺从地一口口咽下。
“这里是哪儿?”
喝完药,江无花声音虚弱地问。
“牛家坳。”
阿萸用袖子擦了擦江无花嘴角的药渍,“离南疆不远,算是……新朝的地界吧?不过山高皇帝远,也没人管我们死活。”
闻言,江无花心头微微一沉。
她杀了山上的人,这事绝不会轻易了结。
小饿那边,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压力。
“你昏迷三天了。”
阿萸收拾着碗勺,絮絮叨叨,“外面乱得很,听说仗还在打,官兵到处拉壮丁,税吏也来得更勤了……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语气里没有太多愤怒,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江无花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问:
“你不怕我?”
阿萸转过身,脸上带着点疑惑:“怕你?为啥?你一个姑娘家,伤成这样……”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从南边逃过来的?听说那边打得凶,好多人都往北跑。”
江无花沉默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萸当她默认了,脸上露出同情:“唉,都是苦命人。你安心在这儿养伤,我家里就我一个,我哥前些日子被征兵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她声音低了下去,很快又振作起来,“没事,我采药能换点粮食,饿不死。”
接下来的两天,江无花就躺在这间弥漫药香的茅草屋里。
阿萸每天给她换药,喂她喝那种苦涩的汤药。
她的伤势恢复得很慢,经脉的损伤尤其棘手,那无名功法似乎也沉寂了下去,任凭她如何尝试引动,都毫无反应。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就听着阿萸说话。
从这个采药姑娘嘴里,她知道了牛家坳的村民如何被层层盘剥。
知道了隔壁村因为交不起“剿匪捐”被衙役抢走了最后的种粮,知道了山里偶尔能看到诡异的流光,然后附近就会死人,官府从来不管。
“都说新朝好,换了皇帝,日子能轻省点。”
阿萸一边捣着药草,一边叹气,“可你看,税一文没少,仗照打,该饿死的还是饿死。皇帝佬儿坐在金銮殿,哪知道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江无花听着,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她带着人推翻旧朝,流了那么多血,可落到这最底层的山坳里,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不,或许更糟。
第三天傍晚,江无花感觉手脚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坐起身。
她靠在土墙上,看着窗外沉下去的夕阳,将山峦染成暗淡的血色。
阿萸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进来,看到她坐起来,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没事。”
江无花摇摇头,接过粥碗。
粥很稀,只有几粒米,大部分是看不出种类的野菜。
“将就吃点吧。”阿萸有些不好意思,
“今年收成不好,官府征粮又狠……”
江无花慢慢喝着粥,米汤寡淡无味。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有人能让他们不敢再来收这么多粮,不敢随便拉你哥去当兵,你会怎么做?”
阿萸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哪有那种人哦。官兵有刀,官府有印,我们有什么?命一条,还不值钱。”
她看着江无花,眼神淳朴而茫然,“再说了,就算真有人能做到……那得杀多少人?流多少血?想想都怕。”
江无花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自己模糊的倒影。
阿萸收拾了碗筷,临出门前,又回头说了一句:“你别想那么多,先把身子养好最要紧。这世道,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门帘落下,屋里暗了下来。
江无花独自坐在黑暗里,只有微弱的月光从门缝渗入。
阿萸的话在她耳边回荡。
能活着就不容易了。
是啊,对牛家坳,对千千万万的阿萸来说,活着就是全部。
他们不关心谁坐龙椅,不关心什么功法大道,他们只想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明天的太阳能不能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