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罕的刀砍卷了刃。
他索性扔掉,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哪个部落勇士用过的弯刀,继续劈砍。
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一把,视野里依旧是密密麻麻涌上来的敌人。
这不是打仗,是宰牲口。
宰那些红了眼、不要命的牲口。
他奉命驰援北线,防备邻国可能的偷袭。
没想到,偷袭没等到,等来的是正面强攻。
邻国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拍打着边境的土城,一波又一波,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
他们不说话,不喊叫,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武器碰撞的声音。
一个邻国士兵爬上城头,胸口插着半截箭矢,却仿佛感觉不到疼,挥舞着骨斧朝乌力罕扑来。
乌力罕侧身让过,弯刀顺势劈进对方脖颈。
热血喷溅,那士兵晃了晃,倒下时,眼睛还死死瞪着天空,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空洞的疯狂。
“妈的,邪门!”
乌力罕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对身边的副将吼道,“援军呢?!京城那边死绝了?!”
副将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淋淋地翻着。
“将军,三天前派出去求援的兄弟,一个都没回来!”
乌力罕心头一沉。
他看着城下仿佛无穷无尽的敌军,又看看身边越来越少的弟兄,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不是正常的战争。
这些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赶来送死。
他们快撑不住了。
这样打下去,肯定守不住,他从草原带过来的兄弟已经不剩多少了。
对面的人不怕死,可乌力罕的人怕。
他们是出来打战立功,让自己,让妻女过上好日子的,不是来送死的。
军心散了。
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军心,军心一散,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
江无花离开京城,没有立刻回青石镇。
她沿着官道往南走了一段。
越走,眉头皱得越紧。
官道上的人多了起来,但不是商旅,是流民。
拖家带口,背着破旧包袱,脸上带着麻木和惊惶。
他们从南边来,往北边去。
江无花拦住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大姐,南边怎么了?”
妇人眼神涣散,看了她一眼,紧紧怀里的孩子。
“打仗……蛮子打过来了,见村就烧,见人就杀……跑,快跑……”
“官府没管?”
“官府?”
妇人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官府……抽丁,加税……说是打仗要用……活不下去了,只能跑……”
抽丁?
加税?
江无花心头一跳。
冷云舒登基后,第一道旨意就是废除前朝的苛捐杂税,明令非战时不得随意征发民夫。
这才一年不到。
她又问了几个流民。
说法大同小异。
有的是躲避战火,更多的,是躲避官府的“征敛”。
名目繁多,除了人头税、田亩税,还有什么“保境安民捐”、“军械打造费”。
不交?
锁链一套,拉去充作民夫,或者直接下狱。
新朝立的规矩,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字,在真正的混乱和强权面前,像纸糊的墙,一捅就破。
但江无花清除的知道,这绝不是冷云舒会下的命令。
小饿哥或许被龙椅磨掉了些棱角,但骨子里那份想让普通人活下去的念头,不会变。
他比谁都清楚,逼反百姓的下场是什么。
不是他,那会是谁?
谁能绕过皇帝,在地方上如此肆意妄为?
她想起离开京城时,冷云舒眼底的疲惫和焦虑,想起那柄被送还的长刀。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新朝这艘刚刚起航的大船,看似平稳,底下却已经被人凿开了窟窿。
而凿船的人,很可能就是船上掌舵者最信任的人之一。
那会是谁?
官道上,尘土飞扬。
流民们蹒跚前行,偶尔有骑着快马的驿卒或者官员呼啸而过,对路边的惨状视若无睹。
几个穿着还算体面的汉子,蹲在路边歇脚,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南边死了好多人……”
“死了干净!不死人,哪来的军功?”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这世道,跟以前大虞有啥区别?换了个皇帝,还不是一样刮地皮?”
江无花默默走过。
她看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看着他们眼中熄灭的光,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自己和李长生在街头看到的那些饿殍。
时间好像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以前她只觉得是世道不好,皇帝昏庸。
现在她知道了,世道的背后,可能站着一些根本不在乎凡人死活的“山上人”,而朝堂之上,也可能盘踞着借机肥己的蛀虫。
……
乌力罕守的土城,最终还是破了。
不是被攻破的。
是城里能站着的人,没几个了。
他带着仅存的几十个弟兄,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人人带伤,浑身浴血。
回头望去,那座小小的土城已经被领国军队完全淹没。
城头上,隐约可见一些穿着不同于邻国军服的身影,在尸体间快速移动,似乎在收集着什么。
乌力罕眯起被血糊住的眼睛。
那些人的动作……不像军人。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将军,现在怎么办?”副将哑着嗓子问。
乌力罕收回目光,看着身边这群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个伤痕累累,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未散的恐惧。
她不知道他该去哪,他没脸回草原。
我害怕。
害怕死去儿郎的父母,妻儿。
害怕他们的问他孩子哪去了。
“回京。”
犹豫半晌,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因沙哑,“我们必须把这里的情况,亲自禀报陛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有些事,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踉跄着向北走去。身后,是燃烧的边城和堆积如山的尸骸。
而高空云层之上,几名流云观修士清点着手中玉瓶,对下方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视若无睹。
“此处的血气尚可,怨念也足。”
“嗯,前往下一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