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充作衙署的前朝王府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江南冬日特有的阴冷湿气。
陈文与乌力罕对坐在一张铺着舆图的木案两侧,案上除了地图,还堆着几卷新送来的密报。
乌力罕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指重重点在标注着“南宫”二字的位置上,那力道几乎要戳穿纸张。
“陈先生,南宫家……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火气,
“我们在这边清缴前朝余孽,整顿吏治,分发田地。他们倒好,非但没有半点收敛,仗着那点所谓的‘从龙之功’,在江南变本加厉!画舫、赌场,恨不得一天开一家!强买强卖,欺行霸市,把好好一个江南搞得乌烟瘴气!”
陈文没立刻接话。
他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目光落在舆图上那片被南宫家势力浸透的区域,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窗外,细雨开始飘洒,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乌力罕首领,”
陈文放下茶杯,声音平稳,“你觉得,盟主对南宫家,会是什么意思?”
乌力罕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盟主的心思,我猜不透。南宫家毕竟……当初确实帮过我们。没有他们的粮草情报,我们打潼关不会那么顺利。”
他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分明写着不以为然。
陈文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冷意。
“盟主离开京城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用词,“她说,‘世家不亡,百姓永无出头之日’。”
乌力罕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陈文。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简单,却带着一种斩尽杀绝的决绝。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不是针对南宫一家,而是所有世家,所有盘踞地方、吸食民脂民膏的豪强地主。
这新朝,从立国之初,就没打算给这些旧时代的毒瘤留下任何生存的土壤。
无论他们曾经是“敌”是“友”,在“百姓永无出头之日”这杆大旗面前,都是必须被清除的障碍。
“盟主她……”
乌力罕喉咙有些发干,“真是这么说的?”
“字字无误。”
陈文肯定道,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的“南宫”二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南宫望……他沉浸在‘从龙功臣’的旧梦里,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新朝继续做他的江南土皇帝。他忘了,我们流的血,不是为了再造几个新的‘老爷’。”
雨声渐密,敲打在屋顶瓦片上,汇成一片连绵的声响。
乌力罕沉默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像草原上盯上猎物的鹰。
“我明白了。”
他声音沉了下去,“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我这就调集人手……”
“不。”
陈文打断他,抬起手,“这件事,不能由我们的人直接动手。”
乌力罕疑惑地看着他。
陈文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冰冷:
“南宫家毕竟是‘功臣’,骤然以新朝之名铲除,吃相太难看,也会给后世留下话柄。这件事,得换个法子。”
他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与南宫家地盘接壤的、一片标记着几个小势力符号的区域。
“我记得,这一带,有几个原本依附南宫家的小帮派,最近因为利益分配,对南宫家颇有怨言?”
乌力罕眼睛眯了起来,他有点明白陈文的意思了。
“是有这么回事。陈先生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是‘民间械斗,波及南宫府邸,不幸遭了流寇’。”
陈文纠正道,
“南宫家横行乡里,积怨已深,如今新朝初立,地方不靖,发生些意外,也是难免的。事后,我们只需派兵‘平定骚乱’,‘安抚地方’,顺便……接管南宫家所有‘无主’的产业,充入国库,分与百姓即可。”
乌力罕看着陈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这读书人,杀人不用刀,诛心不见血。
这一手,不仅除掉了南宫家,还能顺手清理掉几个不安分的小势力,最后新朝还能落个为民除害、整顿地方的好名声。
“这件事,”
陈文看着乌力罕,目光深邃,“让你们草原上来的人去做。他们面孔生,手脚干净,做完就撤,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乌力罕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大腿:
“好!就按陈先生说的办!我亲自去挑人,保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陈文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那杯凉透的茶,慢慢饮尽。
窗外,细雨还在下,绵绵密密,仿佛要洗净这片土地上前朝遗留的所有污浊与尘埃。
只是这雨水,注定要染上一些颜色了。
……
四个人手里都拎满了东西回到铺子。
江无花买起东西来确实不像往日,光是上好的牛肉就割了好几斤,油纸包着,沉甸甸的。
还有新扯的布料,一些镇上新奇的吃食,杂七杂八,把小桌都堆满了。
李长生看着那几斤牛肉,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这吃不完不浪费了……”
声音不大,更像是习惯性的抱怨。
江无花正把一块新买的、印着简单花纹的蓝布往默笙身上比划,闻言抬头,挑眉看了李长生一眼:
“爹,你现在可是天榜第一她爹,吃几斤牛肉怎么了?”
小饿正在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直。
默笙被江无花摆弄着,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但眼睛里带着光。
就在这略显嘈杂的、带着点烟火气的拌嘴和忙碌中,铺子那扇旧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屋内的说笑声和动作瞬间停下。
四个人几乎同时看向门口。
铺子外站着一个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像个落魄的书生,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他站在那里,姿态却不显卑微,眼神平静地看着屋内。
他的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江无花身上,拱了拱手,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天榜第一,女罗刹,可是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