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埋在土里,呛得慌,但江无花连偏一下头的力气都没了。
嘴里全是血沫子,还有碎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耳朵里嗡嗡响,像有几千只苍蝇在飞,盖住了外面的声音。
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放大了,能听见自己骨头碴子摩擦的细微响动,咯吱,咯吱。
后背被一只脚踩着,沉,像压了座山。
踩着她的是个穿道袍的,武当的。
她能感觉到那道袍下摆蹭过她破烂的衣服料子。
那道士手里提着剑,剑尖还在滴血,不知道是哪个弟兄的。
她看不见,但能想象那剑举起来,阳光照在剑刃上的反光。
快了,她心想。
脑子里空茫茫的,没什么念头,甚至有点……解脱。
周镖头,张豹,王婶,石头木根……都在下面等着了吧?
也好。
她试着动一下手指,想最后摸一摸爹给的匕首,可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像不是自己的。
算了。
她闭上唯一还能动一下的眼皮,等着那一下凉的、快的痛。
…………
李长生瘫在柜台后的破椅子里,两条腿翘在柜台上,鞋底沾着干泥巴。
他盯着屋顶结网的蜘蛛,看了半天,忽然没头没尾地骂了一句:“一帮讨债鬼!”
声音不小,惊得在角落擦拭货架的默笙手一抖,差点摔了手里的瓷瓶。
她赶紧扶稳,怯生生地看向李长生。
李长生没看她,依旧对着空气数落:
“一个两个,跑出去就没影了!屁都不放一个!死外面了?死外面了也得托个梦回来让老子去收尸啊!尽他妈给老子惹麻烦!操不完的心!”
他越说越气,猛地放下腿,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他抓起柜台上的抹布,想摔,又嫌脏,悻悻放下。
默笙放下瓷瓶,默默走过去,给他倒了杯凉开水。
李长生看也没看,咕咚咕咚灌下去,水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也不擦。
他喘了口粗气,扭头对默笙说:“我出趟远门。”
默笙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估计好几天不回来。”
李长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别饿着自己,灶台底下我藏了米。钱不够了……”
他顿了顿,似乎极其不情愿地指了指里屋,“在我枕头底下拿,省着点花,老子攒点钱不容易。”
他穿上那件不知道多少年没洗、油光锃亮的外套,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恶狠狠地瞪着默笙:
“记得看好家!少一根筷子,老子回来扒了你的皮!把你卖了你也赔不起!”
默笙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李长生哼了一声,推开门。
外面的天光刺眼,他眯了眯眼,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嘟囔:“妈的,麻烦,真他妈麻烦……”
……
剑,举起来了。
握着剑的武当弟子,年轻,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刚出山门的稚嫩……
还有一丝肃穆。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落下。
师门长辈说了,这女魔头,勾结戎狄,罪大恶极,当斩立决,以正视听。
周围,其他门派的人站着,看着。
少林玄苦大师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念了声佛号。
峨眉静玄师太面无表情。
青城、崆峒的人,眼神里或多或少带着点快意,或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慕容家的信使,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踩在江无花背上的脚,又加了点力,似乎要把她最后一口气也碾出去。
就在那剑刃即将触及她后颈皮肤的前一瞬。
风停了。
空中一只被血腥味引来的苍蝇,定在那里,翅膀展开的纹路清晰可见。
那武当弟子下劈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那点肃穆,凝固成一种滑稽的僵硬。
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上一秒。
只有一个人能动。
李长生出现在了场中,就站在离江无花几步远的地方。
没人看见他怎么来的,好像他一直就在那儿。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油渍麻花的旧外套,头发乱糟糟,脸上挂着常年睡不醒的厌倦。
他先是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江无花,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搞成这副鬼样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是心疼还是嫌弃。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慢悠悠地扫过周围那些被定住的人。
目光从那个举剑的武当弟子脸上掠过,掠过少林玄苦捻着佛珠的手,掠过峨眉师太紧抿的嘴唇,掠过那些江湖客脸上尚未褪去的各种表情。
他的眼神很空,没什么情绪,像在看一堆石头,或者木头。
但当他看到那个踩在江无花背上、穿着道袍的武当时,他的右眼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很快。
李长生歪了歪头,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抬起手,似乎想挠挠头,又中途放下。
他看着这群被所谓的“正道楷模”、“江湖俊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轻轻啧了一声。
右眼眼皮,又跳了一下。
这次更明显些。
他脸上那惯有的、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劲的麻木,好像裂开了一条缝隙,底下有什么东西,暗沉沉的,翻涌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了回去。
他好像,在克制着什么。
这种克制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危险。
就像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他慢慢抬起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搓动,仿佛在感受空气中凝固的杀意。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江无花身上。
那具残破的躯体几乎看不出人形,唯有微微起伏的背部证明她还活着。
如果这还能算活着。
麻烦。
他又嘟囔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他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侧过头,像是在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
右眼眼皮第三次跳动,这次连带着半边脸颊都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缓慢,仿佛在将周围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
随着他的吸气,定格的时空似乎都产生了细微的波动。
然后他笑了。
那不是他平日里懒散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
那是一种冰冷到骨子里的笑意。
也好。
他轻声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