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金漆,似乎比三年前斑驳了些。
养心殿里,熏香的味道压不住腐烂的气息。
虞霆猛地从御座上站起,龙袍的下摆扫翻了脚边一个鎏金香炉,香灰泼洒出来,污了明黄色的地毯。
他浑然不觉,几步冲下丹陛,一把抓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的胳膊。
“你说!你给朕说清楚!为何又败了?啊?!”
虞霆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球凸出,死死瞪着老臣惊恐的脸,
“朕拨了那么多粮饷!征了那么多民夫!为什么还是败?!贺兰山隘口怎么就丢了?!那是北疆门户!门户!!”
他的声音尖厉,歇斯底里,唾沫星子喷了老臣一脸。
那老臣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刚从北疆败退回京,此刻吓得浑身筛糠,话都说不利索:
“陛……陛下……非是将士不用命……实是……实是敌军势大,且……且粮草接济不上,军中已有哗变……”
“放屁!”
虞霆猛地将他推开,老臣踉跄着摔倒在地上,官帽都歪了。
虞霆像头困兽般在殿内来回疾走,挥舞着双臂,“粮草!又是粮草!户部的人是干什么吃的?张爱卿!张爱卿呢?!”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寻找着张尚书的身影。
张启明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微微垂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都是废物!饭桶!”
虞霆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转而指着满殿的臣子咆哮,
“朕养着你们,就是让你们一次次给朕带来败绩的吗?先丢陇西,再失河套,现在连贺兰山隘口都没了!北疆大门洞开!你们让朕这个皇帝,还怎么当?!啊?!”
他抓起御案上一份沾着血污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
“十万大军!十万啊!回来的不足三万!你们告诉朕,那七万人去哪了?!说啊!”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虞霆粗重的喘息声。
臣子们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官袍里。
这几年,仗越打越败,地盘越打越小,陛下的脾气也越来越暴戾无常。
劝谏?
上一个在朝堂上直言粮饷不足、请求暂缓征战的御史,现在坟头草都丈许高了。
“陛下息怒,”
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声音响起,是内阁首辅,一位侍奉过三朝的老臣,他颤巍巍地出列,“北疆虽危,然国本尚在。当务之急,是稳固京基,重整军备……”
“重整?拿什么重整?!”
虞霆打断他,声音凄厉,“国库都能跑老鼠了!百姓易子而食!你让朕拿什么重整?!难道要朕把这龙袍当了,去给将士们换粮草吗?!”
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回龙椅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一种介于哭和笑之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完了……大虞……三百年的基业……就要毁在朕的手里了……朕是罪人……是亡国之君啊……”
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接话。
亡国之君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给事中,似乎是想转移话题,或者是真的忧心国事,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
“陛下,北疆战事吃紧,然国内亦有不稳之象。臣听闻,江北一带,有所谓‘齐天盟’逆匪,日益坐大,杀官劫漕,肆虐地方,是否应派兵清剿,以免酿成心腹之患?”
这个话题一提,殿内气氛更加微妙。
齐天盟的名头,在场不少人都听说过,据说势头很猛,江北几州都被搅得不得安宁。
虞霆似乎被这个话题吸引了注意力,放下手,通红的眼睛看向那给事中:“齐天盟?一群泥腿子,也值得在朝堂上议论?”
给事中忙道:“陛下不可小觑。此匪类虽出身卑微,然行事狠辣,聚众数百,已非寻常流寇。若任其坐大,恐与南边逆贼形成呼应……”
“数百?”
虞霆嗤笑一声,笑声干涩,“虞铧拥兵数十万,朕尚且不惧,还怕他几百个泥腿子?”
但他眼神闪烁,显然并非完全不在意。
一直沉默的张尚书,此时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都看向他。
张启明缓缓出列,对着虞霆微微一躬,语气平淡:
“陛下,江北匪患,不过疥癣之疾。慕容家的人,前日递了话进来,说他们已着手‘清理门户’,不劳朝廷费心。”
慕容家。
这三个字像有魔力,瞬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降了几分。
那原本还想进言的给事中,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队列。
慕容家,河北慕容。
与江南南宫并立的庞然大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生意脉络渗透朝野,其势力之深,连皇室都要忌惮三分。
他们既然说了“清理门户”,意思很明白:
江北的事,他们慕容家管了,朝廷最好别插手。
虞霆的狂躁也像是被这三个字浇灭了大半。
他靠在龙椅上,眼神复杂地看了张尚书一眼,又扫过下面那些瞬间变得恭顺的臣子,脸上露出讥诮:
“呵……慕容家……好,好啊。有慕容家替朕分忧,朕……倒是省心了。”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退朝吧。”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养心殿。
殿内只剩下虞霆一人,和满地狼藉的香灰、散落的奏折。
他输了,不止输给了南边的虞铧,北边的戎狄。
更输给了这积重难返的江山,输给了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
他像个坐在火山口上的傀儡,脚下的龙椅,烫得他坐立不安。
而远在江北,得到慕容家暗中扶持的齐天盟,正如一只吸饱了养分的毒藤,在腐朽的王朝根基上,疯狂地蔓延生长。
朝堂上的一句轻飘飘的“清理门户”,掩盖的是另一场更加残酷的博弈。
堂前燕,衔泥筑巢,看似无害。
却无人知晓,它筑巢的梁木,内里是否早已被蛀空。
慕容家这只“堂前燕”,要衔的,又岂止是江北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