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舒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他搓了搓手,对着冻得有些发麻的指尖哈出一口白气,目光却依旧黏在窗外的庭院里。
院子里那几株父亲最珍爱的腊梅,昨夜悄悄绽开了第一簇花苞,娇嫩的黄色,在灰蒙蒙的冬日庭院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书房里传来父亲一声压抑的咳嗽,才猛地回过魂来。
他赶紧低下头,继续磨墨。
上好的松烟墨条在砚台里打着圈,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书房的暖炉烧得很旺,带着一种好木炭特有的淡淡焦香,但他还是觉得有股子驱不散的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缠绕在脚边。
父亲冷谦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公文,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冷云舒不敢打扰,只是更加放轻了磨墨的动作。
他知道父亲最近很烦。
朝堂上的风波,即便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也能从府里下人们压低的交谈、母亲眉间挥不去的轻愁、以及父亲书房里深夜不熄的灯火中,窥见一丝不祥的端倪。
好像是因为边关的军粮,又好像是因为某位大人的倒台牵连……
他听得不甚明白,只知道父亲的那个死对头,那位姓张的尚书,最近跳得很欢。
“云舒。”父亲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爹,我在。”
冷云舒连忙应声。
冷谦放下公文,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到儿子身上,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冷云舒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墨磨得不错。”
父亲说了一句,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嘴角扯出的笑意有些勉强。
冷云舒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
父亲很少这样……这样刻意地跟他说话。
“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和担忧。
冷谦沉默了一下,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无事。些许朝堂琐务,不必忧心。”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放缓了些:“你的功课近日可有长进?先生前日还夸你文章有灵气。”
“有的,”
冷云舒点头,“先生布置的《政要论疏》,我已经写完大半了。”
“好,好。”
冷谦点了点头,目光却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读书明理,总是好的。将来……无论做什么,肚子里有学问,总是条路。”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
冷云舒觉得父亲今天说话总是意有所指,却又摸不着头脑。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盏参茶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雅的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但眼下的青黑却泄露了她的疲惫。
“老爷,歇会儿吧,喝口茶。”
母亲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上,目光快速扫过父亲凝重的脸色,眼中忧虑更甚。
她又看向冷云舒,语气温柔却难掩一丝紧绷:“云舒,墨磨好了就先去歇着吧,别扰了你父亲。”
冷云舒顺从地放下墨条,行了个礼:“爹,娘,那我先回房了。”
他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在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他听见母亲极低极急的声音:“……那边又递话来了,咬得很死,怕是……”
后面的话,被厚重的门板隔绝了。
冷云舒站在门外,廊下的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
那股不安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这一夜,冷云舒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父亲严厉却温暖的目光,一会儿是张尚书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一会儿又是窗外那簇腊梅,忽然被漫天的大雪覆盖,冻成了冰雕。
他是被一阵极其粗暴的撞门声和喧哗声惊醒的。
天还没亮,外面却亮得吓人,那是无数火把的光芒,透过窗纸,将房间映得一片诡异的昏红。
“什么人?!”
“放肆!这里是兵部侍郎府!”
府里护卫的呵斥声、家丁惊慌的跑动声、女子隐约的尖叫哭喊声、还有甲胄碰撞和兵器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混乱的声响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冷云舒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连外衣都顾不上披,赤着脚跳下床,冲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只看了一眼,他的血就凉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
全是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兵士!
火把的光芒跳跃着,照亮他们冰冷铁青的脸,和盔甲上凝着的寒霜。
府里的护卫已经被缴了械,压跪在一旁。
一个穿着暗红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人,正站在庭院中央,手里展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用尖利刺耳的嗓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兵部侍郎冷谦,勾结边将,克扣军粮,暗通敌国,罪证确凿,实乃国蠹民贼!
着即革去一切官职,锁拿下狱,抄没家产!一应家眷,皆收监候审!钦此——”
“冤枉!!”
父亲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绝望,“臣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定是张——”
他的话被一声闷响和痛哼打断,显然是被旁边的兵士粗暴地制止了。
冷云舒浑身发抖,手指死死抠着门板,指甲几乎要裂开。
他看到父亲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反拧着胳膊,粗暴地押跪在地上,官帽被打落,花白的头发散乱下来。
母亲哭喊着想要扑过去,却被另一个兵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地。
“抄!”那宦官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如狼似虎的兵士们立刻冲进各个房间。砸门声、翻箱倒柜声、瓷器碎裂声、女眷惊恐的哭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府邸。
世界仿佛在瞬间崩塌。
冷云舒僵在门后,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冰冷。
突然,他这边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巨大的力量撞得他向后踉跄摔倒在地。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士闯了进来,冰冷的眼神扫过屋内,最后落在他身上。
“还有一个小的!带走!”
兵士伸出戴着铁手套的大手,像抓小鸡一样朝他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