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屋外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李长生平躺在椅子上,眼睛睁着,看着头顶那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罕见地没有睡着。
隔壁小床上,江无花的呼吸声均匀绵长,已经睡熟了。
小姑娘大概梦里还在琢磨她的“大本事”,翻了个身,咂咂嘴,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梦话。
李长生无声地转过头,看向那边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十二年。
就算是路边捡条狗,养十二年,也养出感情了,何况是这么个活生生、会哭会笑、会气人也会心疼人的小丫头。
他从湖里把她捞起来那天,压根没想过以后。
只觉得是捞了个麻烦。后来养着养着,这麻烦就成了习惯。
习惯屋里多了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习惯多了双筷子,习惯身后多了个小尾巴。
他教她认字,教得火冒三丈,心里却偶尔会冒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懒得深究的欣慰。
他看她挨打后偷偷抹眼泪,看她拿到新头绳时强装不在意又藏不住高兴的样子,看她站在街口看着流民时紧握的小拳头。
她一天天长大,心思也一天天重了。
那点藏在眼底的光,那点关于“大本事”、关于“仙人”的念头,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这种老妖怪?
他只是懒得说,懒得管。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想走,想去外面那广阔得可怕、也危险得可怕的世界,去找那虚无缥缈的仙缘,去学那大本事。
傻话。
孩子气的傻话。
可他心里那潭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还是被这傻话吹皱了一点。
他不是舍不得。
活到他这岁数,早就没什么舍不得了。
他是……
他是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
“仙人?”
李长生在心里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那帮东西,也配叫“仙”?
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活得久一点、力量大一点的“恶鬼”罢了。
他闭上眼,一些尘封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是什么恢弘的斗法场面,也不是什么逍遥的山间清修。
是阴暗角落里,刚刚还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道友”,为了一件刚出土的法宝,脸上笑容还没褪尽,淬了毒的匕首就已经捅进了对方的后心。
眼睛里的贪婪和狠毒,比最毒的蛇信子还冷。
是规模宏大的“血祭”现场,成千上万麻木的凡人像牲口一样被驱赶到巨大的阵法中,他们的血肉、魂魄被当成燃料,只为了助某个“老祖”突破那该死的瓶颈。
哀嚎声震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眼神淡漠,甚至带着一丝挑剔,仿佛在看材料成色是否合格。
是夺舍。
一个活了太久、肉身即将腐朽的老怪物,狞笑着扑向一个惊才绝艳、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弟子,占据他的身体,然后顶着那张年轻的脸庞,露出一个属于老怪物的、阴森得意的笑容。
那年轻弟子最后的惊恐和绝望,他似乎还能感觉到。
还有更多,更琐碎,更普遍的恶意。欺压、掠夺、背叛、弱肉强食……
那是一个将“丛林法则”发挥到极致,甚至更加赤裸和残酷的世界。
实力就是一切,道德?情义?
那是弱者才需要抱团取暖的可怜借口。
他在那个世界里挣扎了太久,久到厌倦透了,每一张人皮下的可能隐藏的獠牙,久到对“强大”本身都感到恶心。
所以他跑了。
躲到这个灵气稀薄、连修士都懒得来的凡人小城,开了这么个破店,假装自己也是个凡人,每天钓鱼、打盹……
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可当江无花眼里冒出那种光,那种和他当年刚刚踏入那个世界时,有点相似的、带着点天真和热切的光时,他发现自己还是会烦躁。
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这样有点小聪明、有点倔强、但本质还留着善念的丫头,进去之后会是什么下场。
最好的结果,大概是变得冷漠麻木,成为那恶鬼中的一员。
更可能的是,在某次争夺中,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无声无息就没了,死了都没人记得她叫什么。
一股类似于“焦躁”的情绪,在他心里窜了一下。
他猛地坐起身。
动作有点大,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
隔壁床的呼吸声顿了一下,似乎被惊扰了,但很快又变得均匀,睡得更沉了。
大概是白天真的累了。
李长生坐在床沿,低着头,手肘撑在膝盖上。
他能怎么办?
把她锁起来?
关在家里?
他做得出,但这能关一辈子吗?
那丫头看着软和,骨子里拗得很。
告诉她真相?
说那些仙人都是吃人的恶鬼?
她信吗?
十二岁的孩子,正是不信邪、觉得天地广阔的年纪。
说不定反而更激起她的好奇心。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给她一点“东西”?
一点足够她防身,甚至能让她在那个世界里稍微立足的“东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不行。
给得少了,没用,反而是怀璧其罪,死得更快。
给得多了……那等于直接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他这几十年的清静也彻底到头了。
而且,依靠外物得来的力量,终究是虚的,会养大她的胃口,也会让她迷失。
或者……从系统空间的“垃圾场”里找两本功法给她?
不行。
系统给的功法只有自己能看懂。
除非天赋异禀的,不然就像在看天书。
就相当于让一个三岁小孩解开奥数题。
这不扯淡吗?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和那个世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牵扯。
一点也不想。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他重新躺回去,睁着眼,听着屋外的风声,和隔壁女儿安稳的睡眠呼吸。
他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能一拳打碎苍穹,能一口气吹熄星辰,他能轻易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却好像,没办法安排好这个捡来的、普通小丫头的未来。
他知道她大概率还是会走。
就像雏鸟终要离巢,哪怕外面风雨如晦。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看着,然后在这间破铺子里,等着也许某天会传来的噩耗,或者……永远没有消息。
他翻来覆去,床板吱吱作响。
这一夜,对李长生来说,格外的长。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灰白,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睡意。
临闭上眼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有点疲惫的念头。
“狗屁的仙人……”
“……一群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