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沉了。
长生铺子里静悄悄的。
李长生没睡,他瘫在柜台后的破椅子上,眼睛却睁着。
他歪着脑袋,视线穿过半开的门缝,落在对面那间小隔间。
那是默笙住的地方,门关着,底下缝隙里透不出光,估计早歇了。
那丫头,得了那几根银针和破医书,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这几天一有空就捧着看,手指在上面描描画画,有时候还对着空气比划下针的位置。
那股专注劲儿,跟江无花提着刀往人堆里冲的时候有得一拼。
李长生心里有点活络。
这小丫头,看着闷不吭声,心思倒是定。
对医术这么上心,以后八成是个医师的料子。
跟另外两个闹腾玩意儿不一样。
安生。
那俩,一个跑去坐那硌屁股的龙椅,跟一帮老狐狸斗心眼。
一个心野得没边,脑子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上山当仙人的疯念头。
就默笙,安生。
守着这铺子,学点治病救人的本事,挺好。
可一个哑巴,怎么给人看病?
号脉问诊,望闻问切,她卡在“问”和“闻”上。
光靠看和摸,能成几分事?李长生心里门儿清。
这就像瘸子想跑,瞎子想认路,先天就短了一截。
“麻烦。”
李长生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某种抱怨。
他从破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
他走到默笙住的那个小隔间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油灯微弱的光。
他停在门口,侧耳听了听。
里面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还有指尖摩挲纸张的沙沙声。
他伸出手,手指搭在门板上,犹豫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
他蹑手蹑脚,侧身滑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桌椅和床铺的轮廓。
默笙在床上睡得正沉,呼吸平稳。
李长生站在黑暗中,看着床上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没动。
……
不知几万里之外,云海之巅,那座仿佛亘古存在的白玉大殿内。
灵气氤氲成雾,弥漫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呼吸一口都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殿中央,那名须发皆白、面容古朴的老者依旧盘坐在蒲团上,气息与整个山巅融为一体。
下方,恭敬地站着几名男女,皆穿着月白道袍,气质出尘,只是神色间带着一丝的恭顺。
老者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能穿透云雾,看向下方其中一名中年模样的修士。
“听说,”
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凡俗的王朝,换了一个?”
被问话的中年修士立刻躬身回应:
“回禀师尊,是的。大虞已亡,新朝初立。”
老者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听到的只是山间又多开了一朵花,又多落了一片叶。
“既然这样,”
他目光扫过下方几名弟子,“你们几个,抽空下去看看吧。看看这新旧交替之际,有没有……好点的苗子。”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苗子”指的是身具灵根,有资质踏入修仙之途的人。
旁边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轻些的女修忍不住开口,声音清脆:“是,师尊,只是不知这次,能寻到几个?”
每次凡俗动荡,确实容易催生几个有灵根的。
一个是旧朝国运垂死挣扎,回光返照般的产物。
另一个是新朝国运诞生时,天地气运交感,附带催生出来的‘陪跑’。
老者缓缓一下,表现得仙风道骨。
“机缘如此,遇上了,便是他们的造化。带回来,仔细甄别,莫要遗漏。”
“弟子遵命。”
几名修士齐声应道。
对他们而言,下山搜寻有灵根的凡人,如同去池塘挑几条肥美的鱼,是宗门延续的例行公事,也是他们获取贡献的一种途径。
至于那些被选中的“苗子”在凡俗是否有家人,是否有牵挂,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仙凡殊途,能被选中,已是天大的幸运。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在意一个事实。
在极为久远的过去,凡俗的王朝更替,虽也动荡,但每个像样点的王朝,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两位修仙者坐镇。
或是担任国师,或是隐于幕后,借助王朝气运修行,也在一定程度上庇护凡俗免受某些超自然力量的侵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近万年来,情况悄然改变。
山上的宗门,越来越频繁地将手伸向凡俗。
每一次王朝末世,每一次新朝初立,都成了他们搜刮灵根的最佳时机。
他们像收割庄稼一样,将凡俗偶然诞生的、本就稀少的灵根者一批批带走,几乎不留余地。
久而久之,凡俗的修仙传承断了。
那些需要灵根才能修炼的功法失了传人,那些关于引气、筑基、金丹的古老知识湮灭在历史尘埃中。
凡俗之人,再也无法依靠自身力量触摸到那个超凡的世界。
他们只能在生老病死中轮回,在王朝兴衰里挣扎,完全忘记了这片天地间,曾经存在过另一种可能。
而山上的修仙者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收割”。
他们视凡俗为灵根的产出地,视那些身具灵根的凡人为未经雕琢的璞玉,带回来,抹去凡尘记忆,灌输宗门理念,便能成为新的弟子,壮大师门力量。
这是一种无声的掠夺,持续了万年。
以至于如今,当他们再次因为凡俗王朝更替而准备下山时,心中没有任何负担,只有对可能找到“好苗子”的些许期待。
几名领命的修士退出大殿,化作数道颜色各异的流光,投入下方翻涌的云海,向着那片他们眼中灵气稀薄、浊气弥漫的凡俗土地而去。
他们不知道,也不会关心,他们的这次例行“寻苗”,是否会与某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新朝产生交集,或者,是否会让多少人离别。
仙凡之隔,在他们看来,如同天堑。
就像人,不能理解路边蚂蚁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