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湖面偶尔被风吹皱,漾开细微的涟漪,反射着稀疏的星光。
寒气贴着水面弥漫开来,往人骨头缝里钻。
江无花坐在湖边那块熟悉的、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抱着膝盖,看着黑黢黢的湖心。
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仗打完了,天下似乎定了,可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李长生。
他只着了件单衣,慢悠悠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也没说话,学着她的样子看湖。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对着墨色的湖水,沉默了好一会儿。
只有风吹过枯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
“睡不着?”
李长生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夜色的凉意,没什么起伏。
“嗯。”
江无花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琢磨啥呢?南宫家的事儿,还是……宫里那位?”
李长生随手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在手里掂了掂。
江无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自己也说不清。
“都有点。”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头边缘的苔藓,“爹,你说……我做的这些,对么?”
李长生侧头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湖面,手腕一抖,石片打着旋儿飞出去,在湖面上跳了几下,留下几个迅速消失的圆晕,沉了下去。
“对错?”
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幼稚的问题,“这世道,哪有什么泾渭分明的对错。只有做了,和没做。”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她听:
“你觉得你杀了很多人,是该下地狱的恶鬼。可那些因为你分到田地、今年冬天可能不用饿死的人,觉得你是菩萨。”
“你觉得你放过了虞铧,留了他一命,是妇人之仁。可能明天就有人骂你优柔寡断,留了后患。”
“杨钊觉得他忠君爱国,死得其所。你骂他愚忠,是帮凶。”
他停下话头,又捡起一块石片,在指尖摩挲。
“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的对错都不一样。你问我?”
他摇了摇头,“我问谁去?”
江无花沉默着,消化着这些话。她知道爹说得有道理,可心里那点堵着的东西,并没因此消散。
“那……‘山上’那些人呢?”
她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他们看的对错,又是什么?”
李长生摩挲石片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们?”
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们眼里,没有对错。”
“没有对错?”
“嗯。”
李长生手腕再次一抖,石片飞出,这次只跳了两下就沉了,
“他们眼里,只有‘道’,只有‘长生’,只有‘因果’。山下王朝更替,百姓死活,在他们看来,跟这湖里的鱼虾蹦跶差不多。”
“今天这群鱼吃了那群虾,明天又被水鸟叼了,都是自然之理,是‘定数’。他们不会下来问鱼虾谁对谁错,只会嫌这水浑,吵了他们清修。”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骨的淡漠。
“那个来找你的书生,他跟你讲对错了么?他只想把你弄到‘山’上去,看看你身上那点他们觉得有趣的东西。至于你是屠夫还是菩萨,跟他们有屁关系。”
“所以……他们根本不在乎。”
她低声说,像是确认,又像是给自己听。
“在乎?”
李长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活得再久点,道行能不能再高一点。你会去在乎一块石头今天是立着还是躺着吗?”
江无花不说话了。
她看着漆黑的湖面,仿佛能看到那水面之下,另一个截然不同,冰冷无情世界的倒影。
那个世界离她很远,却又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在所有凡人头顶。
“觉得憋屈?”
李长生问。
江无花没点头,也没摇头。
“觉得自个儿在泥潭里打生打死,人家在天上看着,还嫌你动静大,弄脏了他们的云彩?”
李长生继续问,语气里带着近乎残忍的直白。
江无花攥紧了手指。
李长生忽然不扔石头了,他转过身,正对着江无花。
夜色里,他的眼睛很亮,像两点寒星,没有平日的懒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李长生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你做这些,”
他顿了顿,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打打杀杀,改朝换代……是让那些‘山上’的人,看得起?”
江无花猛地转过头,看向他。
月光下,她眼睛很亮,带着被冒犯的锐利。
“我看他们脸色?”
声音拔高,又迅速压下去,变回平直的调子,“我江无花做事,需要他们看得起?”
李长生像是没察觉她的不快,依旧看着湖面。
“不是就好。”
他慢悠悠地说,然后抬手指了指湖水,“你看这湖。”
江无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里面的鱼虾,”
李长生说,“有的小,指头长。有的大,尺把长。小的吃泥,大的吃小的。山下的,就是这些小虾小米。山上的,就是那些觉得自己成了精、变大了的鱼。”
他停了一下,让这话沉下去。
“它们吃多了小鱼小虾,肚皮滚圆,鳞片光亮,就忘了自己也是从指头长起来的。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是锦鲤,是金龙了,看不起还在泥里打滚的小鱼小虾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的东西,“觉得那泥潭脏,配不上它们光鲜的鳞片。”
江无花抿着唇,没说话。
“可是啊,”
李长生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像在说一个秘密,“它们再大,再觉得自己是金龙,也还是在湖里。”
他侧过头,看着江无花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侧脸。
“这湖外面,还有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岸上,还有观鱼的人。”
江无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观鱼的人?
谁?
她下意识地想问,但看着李长生那双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话卡在喉咙里。
爹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
“山上的人觉得自己超脱了,看不起山下挣扎的凡人。”
李长生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散,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可在某些存在眼里,他们和湖里争食的鱼,和那些他们看不起的凡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大一点的鱼虾,在稍微大一点的池塘里扑腾罢了。”
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可能沾到的草屑。
“折腾来折腾去,争那点吃食,抢那点地盘,觉得自己了不得……嘿。”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身往铺子走,背影融进夜色里,“早点睡,别瞎想。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江无花独自坐在湖边,很久。
风吹过湖面,带来湿冷的水汽。
她看着那片黑暗的、吞噬了月光的湖水,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李长生的话。
她一直以为,打破旧朝,建立新规,让更多人能像人一样活着,就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就是她追求的“不一样”。
可爹的话,像在她眼前又推开了一扇窗,窗外是更辽阔、也更令人心悸的天地。
山上的人视凡俗如草芥,那视山上人如鱼虾的“观鱼者”,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