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空气凝住了。
江无花看着门口那个书生模样的人,眼神很冷。
像腊月结冰的湖面,底下藏着能冻裂骨头的寒意。
她手指无意识蜷缩,指尖触到腰间匕首。
如果不是在李长生面前,如果不是在这间铺子里,这个不知死活找上门来的东西,现在已经是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她不喜欢这样。
很不喜欢。
这间铺子,是她心里最后一块干净地方。
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后,能让她喘口气、卸下所有防备的窝。
她不允许任何人,把外面的那些血腥、算计、肮脏事带进来。
一点气息都不行。
她心里已经给这人判了死刑。
只等他转身离开,走出这条街,走到某个无人的角落。
她会跟上去,用最快最安静的方式,让他消失。
像抹掉桌上的一点灰。
李长生掀了掀眼皮,目光在那书生和江无花之间扫了个来回。
他没起身,还是那副瘫着的懒散样子,对着江无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找你的。”
他顿了顿,添了一句,“别那么大火气。有事,出去聊。”
这话像盆冷水,兜头浇在江无花心头那簇杀意的火苗上,嗤啦一声。
她猛地转头看李长生。
爹看出来了?
看出她想杀人?
而且……他不让她在铺子附近动手?
门口的书生,似乎丝毫没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
他对着李长生微微颔首,算是谢过,然后目光重新落在江无花身上,依旧是那副平和,看不出深浅的样子。
“江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侧身,让开通往街外的路。
江无花胸口起伏了一下,压下那股翻腾的戾气。
她看了李长生一眼,李长生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像是又要睡去。
她咬了下牙根,迈步向外走去。
经过那书生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小的风,眼神都没斜视一下。
书生也不介意,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铺子,走到街道对面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雪化了,地上湿漉漉的。
“你是谁?”
江无花站定,转身,直接问道。
她没耐心绕圈子。
书生拱了拱手,姿势标准,却透着一股疏离。
“在下姓柳,来自‘山上’。”
他声音不高,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山上。
她听说过。
在那些流传久远、近乎神话的故事里,在那些江湖人讳莫如深的窃窃私语里。
“山上”意味着另一个世界,意味着腾云驾雾,移山填海,意味着……长生。
是她小时候仰望星空时,李长生偶尔会用干巴巴语气提及的、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家伙。
她眼神里的冰冷褪去少许,带着锐利。
“山上的人,找我做什么?我这儿只有凡尘俗世的打打杀杀,恐怕入不了你们的眼。”
柳书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江姑娘过谦了。你以凡人之躯,搅动天下风云,马踏山河,问鼎至尊……虽说最后飘然离去,但这等事迹,即便在‘山上’,也并非无人关注。”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江无花的反应。
江无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下文。
“实不相瞒,”
柳书生继续道,“山下王朝更迭,气运流转,本与我等无关。但此次……动静确实大了些。尤其是姑娘你,身上似乎沾染了些……不该属于这凡尘的东西。”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江无花的身体。
江无花瞳孔微缩。
“所以?”
“所以,山上有些人,对姑娘很感兴趣。”
柳书生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意味,“想请姑娘‘上山’一叙。”
“没空。”
江无花拒绝得干脆利落,转身就要往回走。
她对什么“山上”没兴趣,更不喜欢被人用这种打量物品的眼神看着。
“姑娘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柳书生在她身后开口,
“山上风景,与山下截然不同。有延年益寿之灵丹,有御气飞行之妙法,有窥探天地奥秘之途径……这些,难道不比你在凡尘中打生打死,追求的那点东西,更有意义?”
江无花脚步停住,却没回头。
她想起很多年前,李长生一边给她喂着苦涩的药汤,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那些修仙的:
“都是群神经病,为了多活几年,打得头破血流,比山下抢地盘的混混还狠”。
她想起自己躺在草原的星空下,想的不是成仙了道,而是明天能不能多抢到一点粮食,让跟着她的人少饿死几个。
她想起攻破潼关后,看着那些分到田地、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光亮的平民。
意义?
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个自称来自“山上”的柳书生,眼神里重新结起冰霜,比刚才更冷。
“你们山上,管不管山下的人饿不饿肚子?”她问。
柳书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失笑摇头:“凡人生死,自有定数,如同草木枯荣,何须……”
“那就不必谈了。”
江无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的根在泥里,不在你们那座飘着的‘山’上。你们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我不稀罕。”
她不再理会那书生,径直走回铺子,推门进去,反手将门关紧。
将那个代表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意义”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柳书生站在槐树下,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脸上的平和终于维持不住,露出一丝讶异和……不悦。他摇了摇头,低声自语:“冥顽不灵。”
身影一晃,如同青烟般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
与此同时,在不知几万里之外,一处云雾终年缭绕、灵气氤氲的山巅之上。
白玉铺就的广场尽头,矗立着一座恢弘大殿,飞檐斗拱隐没在云气之中,恍若仙境。
殿内,一名须发皆白、面容古朴的老者盘坐在蒲团上,周身气息与这山、这云、这殿宇浑然一体。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深潭,看向下方垂手侍立的一名男子。
那男子看起来三十许人,面容俊朗,穿着一身月白道袍,气质出尘。
“南宫雁。”
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人心,“你的心,乱了。”
被称作南宫雁的男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低下头,语气带着恭敬,
“师尊明鉴。弟子……弟子方才心神不宁,隐约感应到,弟子当初在凡俗留下的那一支血脉……似乎,遭了劫难。”
他说的有些含糊,并未直言家族覆灭。
老者闻言,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听到的只是山间一片落叶坠地。
“凡俗尘缘,不过镜花水月。你既已踏入仙门,便当斩断俗念,一心向道。那支血脉,与你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
南宫雁头垂得更低:“弟子明白。只是……毕竟是一段因果。”
“既知是因果,去了结便是。”
老者语气依旧平淡,“莫要让这些凡尘琐事,扰了你修行的心境。仙凡有别,勿要沉溺其中。”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南宫雁躬身应道。
他退出大殿,站在云海之畔,看着脚下翻涌的云雾,那云雾之下,便是他曾出身的那片凡俗土地。
南宫家……
灭了?
他在意吗?
其实并不。
从他被测出灵根,踏入这修仙之途起,凡俗的那些血缘亲情,便已渐渐淡去。
百年光阴,对于修行者不过弹指,对于凡俗已是几代更迭。
南宫家于他,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回忆,一段必须斩断的尘缘。
师尊说得对,仙凡有别。
他此次下山,并非为了报仇或复兴家族,仅仅是为了却这最后一桩因果,让自己的道心更加澄澈通透,免得日后修行时生出心魔。
至于那凡俗中灭了南宫家的人是谁,是朝廷更替,是江湖仇杀,他并不十分关心。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凡俗的权势倾轧,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他身形一动,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没入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