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的手指擦过刀柄上新嵌的宝石,冰凉滑腻。
这感觉短暂地压住了他胸腔里那点惶惑。
三天前,破城时的幸福还在耳膜上震动。
他不是第一次跟着江无花打仗,却是第一次进这样富庶的大虞城池。
丝绸撕裂的声音,瓷器摔碎的脆响,女人压抑的哭泣,金银在袋子里碰撞的闷响……
这些东西像烈酒,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抢得不多。
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多。
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一把镶着珍珠的匕首,还有从一个绸缎商怀里扯出来的锦囊,里面是些金豆子。
他藏得很好,压在行李最底下。
他想着,回到草原,这些东西能换多少头牛,多少匹好马。
或许还能……
他偷偷瞄了一眼远处那个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的身影,心里那点火热又迅速被一盆冷水浇灭。
江无花在说话,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铁板,每个字都砸进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里。
有齐天部的战士,有刚投降的大虞兵卒,还有更多眼神茫然的平民。
“……我说过,抢来的东西,七成归自己,三成交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清点牲口。
“但我说的是战场上,从敌人手里抢。我说的是战利品,不是从平民家里搜刮的财物,不是从女人孩子身上扯下来的首饰。”
巴扎觉得喉咙发紧。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
“有人觉得,城破了,里面的东西就是无主的,谁手快就是谁的。”
江无花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只有一种冰冷,“有人觉得,我们提着脑袋打仗,拿点东西怎么了?”
下面有人小声附和,很快又沉寂下去。
“我也想问,怎么了。”
江无花往前走了一步,木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们为什么打仗?是因为大虞的官老爷抢了我们的地?大虞的兵抢了我们的粮?大虞的皇帝把我们当牲口?
现在我们来了,破了城,然后呢?我们也去抢?去抢那些可能也被官老爷抢过、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的人?那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人群寂静。
只有风吹过残破旗帜的噗噗声。
“区别在于规矩。”
江无花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的规矩。齐天部的规矩。抢平民财物者,鞭二十,赃物充公,逐出主力营,去辅兵营扛三个月尸体。”
巴扎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感到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猛地抬头,看向台上的江无花。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
“巴扎。”
她叫了他的名字。
两个手持长鞭的匕首营战士走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他们是黑石部落的老人,曾经和巴扎一起喝过酒,打过猎。
“我……我没有!”
巴扎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我只是捡了点……捡了点没人要的东西!”
“从那个吓得尿裤子的老头怀里捡的锦囊?”
江无花问,语气平淡。
“从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手上捡的镯子?”
巴扎的脸瞬间惨白。
她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乌力罕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脸色铁青,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走到木台下,仰头看着江无花,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声音:
“盟主……巴扎他……他还小,不懂事,这次……这次能不能……”
江无花的目光从巴扎身上移到乌力罕脸上。
“乌力罕首领,规矩立下来,是给人看的,还是给人破的?”
“可是……”
乌力罕急道,“他是我们黑石部落的……”
“在齐天部,只有守规矩的战士,和坏规矩的兵。”
江无花打断他,“他坏了规矩。”
乌力罕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巴扎正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行刑。”
江无花对那两个战士说。
鞭子扬了起来。
牛皮鞣制的鞭子,浸过水。
第一鞭落在巴扎背上,皮袄裂开一道口子,血痕瞬间渗了出来。
巴扎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绷紧。
乌力罕闭上了眼睛,拳头攥得死紧。
第二鞭,第三鞭……
巴扎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他不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
每一鞭都像带着倒钩,撕开皮肉,也撕开他那点可怜的侥幸和虚荣。
二十鞭很快抽完。
巴扎背上血肉模糊,他几乎站立不住,全靠两个战士架着。
搜出来的财物被当众倒在一个木箱里,金光闪闪,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
“押去辅兵营。”
江无花挥了挥手,不再看巴扎一眼。
人群沉默地看着巴扎被拖走。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眼神快意,更多人是一种深深的敬畏。
乌力罕走到江无花面前,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盟主……”
“心疼了?”江无花问。
乌力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也心疼。”
江无花看着远处城墙的缺口,声音低得像自语,
“心疼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人心。仗好打,人心难聚。今天我们抢一间民宅,明天就有人敢屠一个村子。今天我们放过一个巴扎,明天就有一百个、一千个巴扎跳出来。到时候,我们和那些我们打着旗号要推翻的东西,还有什么两样?”
她转过头,看着乌力罕:
“你想让黑石部落永远只是草原上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部落,还是想让跟着我们的人,以后能挺直腰杆,告诉他们的子孙,我们不一样?”
乌力罕沉默了。
他看着江无花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不在于她的武力,而在于她心里那把尺子,太冷,太硬,而且对谁都一样。
“我……明白了。”
乌力罕哑声说,深深行了一礼,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江无花独自站在木台上,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下面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那些重新开始清理废墟、分发粮食的士兵和平民。
巴扎的血迹还留在地上,暗红色,刺眼。
她想起李长生很多年前,一边笨拙地给她换尿布,一边骂骂咧咧地说:
“人这玩意儿,就不能给太多好脸,不然准蹬鼻子上脸……但也别真不把人当人,不然……跟畜生有啥区别?”
当时她听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建立规矩,就像在流沙上垒石头。
每一块石头都得足够沉,足够硬,压得住下面的蠢蠢欲动。
巴扎是其中一块石头,被她亲手砸下去,用血粘合。
疼吗?
肯定疼。
但如果不砸,这沙垒的台子,眨眼就塌了。
她走下木台,靴子踩过那片暗红,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