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
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混混沌沌连成一片,没有尽头。
这是李长生意识的最深处,一片被他刻意遗忘,或者说,主动放逐的荒原。
他站在这片虚无里,面前放着一口棺材。
棺材也是灰扑扑的,材质看不真切,像石头,又像凝固的雾。
棺材没有盖。
里面躺着一个人。
穿着样式古老的玄色长袍,长发散着,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
那张脸,李长生很熟悉。
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他自己。
眉宇间没有现在这副躯壳的懒散和麻木,反而带着一种锐利,像一把藏在鞘里太久的剑。
他看着棺中的“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些被他亲手剥离、封存于此的记忆,在灰雾深处一闪而过,带来支离破碎的画面——
金铁交鸣,法则崩碎,星辰陨落,还有无数张或哀求、或怨恨、或狂热的脸。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厌倦,从灵魂深处泛起。
就是这种滋味,让他最终选择把自己拆开,把大部分的力量和与之相关的记忆,连同那个锐利得伤人也伤己的自己,一起锁进这口意识的棺材里。
他换了一具更“平凡”的躯壳,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小镇,开个半死不活的铺子,每天钓鱼,睡觉,骂人。
他想起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问他拥有这样的力量,为何不去终结乱世,不去建立秩序,不去做那救世主。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记忆有些模糊,大概是嗤笑了一声。
终结一个乱世?
然后呢?
他看着棺中人。
那具躯体里封存的力量,足以让山河变色,让所谓的王朝仙庭更迭像个拙劣的笑话。
他试过吗?
或许吧。
那些碎片般的记忆里,似乎有过类似的场景。
他扶起过一个濒死的王朝仙庭,铲平过搅动风云的豪强,甚至亲手订立过看似完美的规则。
结果呢?
旧的乱世被暴力终结,废墟之上,新的欲望如同野草,在权力的真空中疯狂滋生。
曾经匍匐在地的幸存者,一旦爬上高位,很快就开始重复他们前任的戏码。
贪婪,倾轧,争夺。
用不了多久,一个新的乱世又会成型。只不过换了一批演员,剧本大同小异。
人性如此。
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
总有人贪得无厌,有了一还不够,想要有二,有了二就想要十,想要百,想要独占一切。
他最开始发现苗头,还能顺手把那点野心掐灭在摇篮里。
但时间长了,是个人都会烦。
就像一个园丁,刚除掉一茬杂草,转眼又冒出新的一茬,永远除不尽。
他累了。
他不是救世主,也懒得当那个永恒的看守。
这循环往复的戏码,他看腻了。
所以他把“剑”封存了。
连同那个曾经或许还有一丝“改变”念头的自己,一起关进了棺材。
外面的世界爱怎么闹怎么闹,只要别吵到他钓鱼睡觉就行。
他看着棺中的自己,那张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当年试图“做点什么”时的锐气。
他伸出手,想去碰碰那张脸,手指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住了。
算了。
“躺着吧。”
他低声说,像是对棺中人,也像是对自己,
“外面没意思。”
……
江无花走出毡包,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
燕十三走了。
她早上起来就发现他躺过的地方空了,只有那块他常靠着的毡毯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
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像他来时一样突兀。
她并不意外。
燕十三那样的人,本就不属于任何地方。
乌力罕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惋惜来了。
“燕壮士走了?真是……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黑石部落还没好好感谢他的援手之情呢。”
他搓着手,眼睛却瞟着江无花。
江无花没接话。
乌力罕话锋一转,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不过,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几位。”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刚从南边过来的商队那里听说,大虞朝廷,撤销了对几位的海捕文书和通缉令!现在几位可以放心了,不再是钦犯了!”
他说完,仔细观察着江无花的反应。
江无花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撤销通缉?
虞铧会这么好心?
刘武在一旁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差点跳起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们不是钦犯了!可以回去了!”
他激动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重返大虞、靠着金疙瘩,醉生梦死的景象。
冷云舒站在毡包门口,听着这个消息,脸上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更加阴沉。
通缉撤销了?
那他冷家的血海深仇呢?
张启明倒了,慕容家没了,他的仇,找谁报?
这轻飘飘的一纸撤销,仿佛他家族的血,他这些年受的苦,都成了一个可以随时被抹去的笑话。
默笙安静地站在江无花身后,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看乌力罕,又低下头。
乌力罕将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更是笃定这几人来头不凡。
他脸上的笑容更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几位是我们黑石部落的贵客,一定要多住些日子,让我们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他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刘武凑到江无花身边,兴奋地说:“江姑娘,你看,通缉没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大虞了?这草原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江无花没看他,目光望向远方,那是燕十三离开的方向,也是王庭所在的方向。
“要回,你自己回。”
刘武噎住了,看着江无花冰冷的侧脸,没敢再说话。
他自己回去?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这一路上的凶险他算是见识够了,离开这几个人,他估计活不过三天。
冷云舒走到江无花身边,声音低沉:“你怎么打算?”
江无花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通缉没了,不代表路就到头了。”
这草原,她还得待下去。
至少,在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前。
她转身,走回毡包。
外面,巴扎的身影又在不远处晃荡,这次他没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依旧炽热。
天边的云层堆积起来,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这草原上的风雨,从来就不只是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