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起来没完。
细密的雨丝连着天和地,把亭台楼阁都罩在一层湿漉漉的灰纱里。
湖面被雨点敲打出无数个涟漪,一圈套着一圈,乱了又平,平了又乱。
湖心有亭,四角飞檐,像只孤零零的水鸟停在水中央。
亭子里坐着四个人。
四个人,四种年纪,四种打扮,唯一的相同点是安静,静得像四块石头。
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个老渔夫,手里拿着一根鱼竿,鱼线垂进亭子外的湖水里,一动不动。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文士衫,中年模样,面前石桌上摊着一本账册,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时不时蘸墨,写几个字,眉头微微锁着。
一个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二十,穿着利落的黑色劲装,抱着一把带鞘的短刀,靠在亭柱上,眼睛望着亭外连绵的雨,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一个,是个老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简单的木簪,穿着深灰色的布裙,手里捻着一串乌木念珠,一颗,一颗,慢悠悠地数着。
无欲求。
江湖上最神秘,也最守“规矩”的杀手组织。没
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据点在哪里。
只知道,他们接单,不问缘由,只认价钱和目标。
接了,就一定会完成。
除非雇主撤销,或者目标付出的代价,超过赏金。
“慕容家的单子,撤了。”
老渔夫开口,声音和他手里的鱼线一样,平稳,没有起伏。
他没抬头,依旧看着水面。
“嗯。”
打算盘的文士应了一声,笔尖在账册某个名字上划了一道横线,“定金按规矩,不退。”
“亏了。”
抱刀的青年忽然说,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两个金牌,三个银牌,折在黑石部落外面。这笔账,怎么算?”
他指的是追杀江无花失败的那一队人。
“折了,是他们学艺不精。”
老妪数着念珠,眼皮都没抬,“无欲求的规矩,接了单,生死自负。没人保证一定能活着拿赏金。”
“那女人的命,现在值多少?”
青年又问,目光从雨幕转回亭内,扫过其他三人。
文士放下笔,拿起旁边另一本更厚的册子,翻了几页。
“地榜十四,女罗刹。疑似前齐天盟主。慕容家悬赏五千两黄金,活的翻倍。悬赏已撤销。”
他顿了顿,手指在册子上点了点,“根据现有情报评估,甲上。一万两。黄金。”
青年吹了声口哨,不是惊讶,是觉得有趣。
“一万两?杀个天榜末尾都够了。就为了一个女人?”
“不是一个女人。”
老渔夫终于动了动,他慢慢收回鱼线,鱼钩上空空如也,
“是一个能让慕容家消失的女人背后的……影子。我们做生意,求财,不求死。”
“影子?”
青年挑眉,“就因为慕容家没了,我们就要当缩头乌龟?无欲求什么时候怕过?”
“不是怕。”
老妪停下数念珠,抬起眼皮,她的眼睛很浑浊,却像能看透人心,
“是权衡。一万两黄金,买她一条命,或许值得。但买不来她身后那个‘影子’的不追究。慕容家的产业,虞铧吞得,我们吞不下。这单生意,亏本的风险,太大。”
青年不说话了,他抱着刀,手指在刀鞘上轻轻敲击。
他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憋屈。
无欲求何时受过这种气?
“那就这么算了?”
他有些不甘。
“算了?
”文士合上册子,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慕容家的单子撤了,是无主之单。但‘女罗刹’的人头,依旧挂在榜上,价码,一万两。只是,暂时没人会去动而已。等哪天,那个影子不在意了,或者有更不怕死、更缺钱的人出现……”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雨还在下,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老渔夫重新挂上鱼饵,将鱼线抛回水中。
无欲求,无欲何能求?
他们求的是利,是组织的存续。
当猎物的危险超过了猎物本身的价值,甚至可能引来更恐怖的猎手时,最好的选择,就是暂时收起爪牙,潜伏等待。
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更是掂量算计。
……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南另一处隐秘的庄园里,南宫望也收到了慕容家单子撤销的消息。
他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浸润的芭蕉叶。
“无欲求撤了。”他身后,一个管事低声汇报。
南宫望脸上没什么意外。“他们不傻。慕容家就是前车之鉴。”
他转过身,走到书案前,上面铺着一张北方的粗略地图,黑石部落的位置被一个红圈标出。
“我们的人,到哪儿了?”
“已经混进黑石部落附近的几个小部落,随时可以接应。”
南宫望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红圈。
“告诉乌力罕,把人看好。特别是那个女娃。她是我们和那位影子之间,唯一的桥梁。”
“我们真的要……”
管事有些犹豫,“投资他们,风险是不是太大了?慕容家的下场……”
南宫望打断他:“风险?慕容家是贪心不足,想借着朝廷的势一家独大,触怒了不该触怒的人。我们不同,我们只是雪中送炭,结个善缘。”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况且,那位既然出手抹掉慕容家,却没有动我们南宫家派去接触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他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气的空气。
“这天下,要乱了。乱世之中,押注在强者身上,总好过随波逐流,被人当成肥肉宰割。”
“那……王庭那边?”
“燕十三不是要去吗?”
南宫望笑了笑,“让他先去探探路。戎狄王庭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几把火,烧得更旺些。”
他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落在了那片辽阔的草原上。
“传信给乌力罕,除了看好那女娃,想办法,让那个叫巴扎的小子,离她远点。有些心思,不该动。”
管事躬身:“是。”
南宫望挥挥手,让他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凑到烛火前点燃。
信笺蜷曲,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