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人提这两个字,脑子里先冒出水汽,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甩不脱。
然后,就得想起压在江南那片天顶上,一个姓。
南宫。
南宫家在这地方扎根,年头久得吓人,传说里带点仙气,说祖上出过踩云的人物。
朝代换了一茬又一茬,龙椅上的人名变了又变,可南宫家还是南宫家,门楼没矮过半分。
就连现今的皇子王爷,到了这江南地面,见了南宫家的人,也得客客气气拱拱手,给足脸面。
所以江湖上嚼舌根的常说,龙椅是流水的,世家才是铁打的桩子。
慕容家也千年,做的是明面上的大买卖,盐铁茶丝,光鲜亮丽。
南宫家不同,他们钻的是人心的暗处。皮肉生意,赌场勾当,尤其拿手的,是把人当货物一样买来卖去,管你愿不愿意,总有法子把你摁进泥潭,再也爬不出来。
他们的银子,带着脂粉香,混着骰子声,底下是洗不净的血沫子。
南宫家现任主事的,叫南宫望。
人瘦,穿着素色绸衫,坐在水榭里,手指细长,捻着只白玉杯,听底下人低声回报。
“……那四人,出了京城地界,一路往北去了。女罗刹,燕十三,还有那个姓冷的,外加一个生面孔。”
南宫望脸上没什么波动。
他抿了口茶,水温正好。
北边。
戎狄的地盘。
他抬眼,看向水榭外迷蒙的雨丝。
慕容家这次,手笔不小,直接押宝新皇虞铧,钱粮人马,明里暗里地送。
两家都是千年世家,盘子就那么大,慕容家吃得胖了,南宫家就得饿瘦。
等着慕容家靠着朝廷这棵大树,枝叶繁茂起来,下一步,就该伸手来掐南宫家的脖子了。
吞并,是早晚的事。
这点远近,南宫家看得清。
既然你慕容家要借着朝廷的势来压我,那我,就给你换个朝廷。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一圈,沉甸甸的。
他放下茶杯,杯底碰着石桌,发出清脆一响。
“备礼。”
南宫望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水榭里候着的几个管事绷直了背。“挑些合用的人,带上足够的金珠,追上去。找到那个女罗刹,告诉她,南宫家,想和她交个朋友。”
一个管事抬头,有些迟疑:“主上,那女罗刹……名声凶悍,又是朝廷钦犯,我们贸然凑上去,只怕……”
“凶悍?”
南宫望嘴角扯起一点弧度,像嘲讽,又像是自嘲,“这世道,温顺的羊早就被剥皮拆骨吃干净了。她要是不够凶,我还不找她。”
他顿了顿,眼神透过雨幕,看向北方,“慕容家选虞铧,我们,就选这几个‘逆匪’。赌注下了,输赢看天。总好过坐等着,被人连锅端掉。”
管事低下头:“是,属下明白。只是……该如何说动他们?”
“不用说太多。”
南宫望重新拿起茶杯,“告诉他们,北边路不好走,慕容家和朝廷的眼睛也多。南宫家,可以给他们提供些方便,钱,消息,或者……一条安全的通路。就当是,提前烧一炷冷灶。”
他挥挥手,管事们躬身退下,悄无声息地没入江南的烟雨里。
水榭又恢复安静。
南宫望独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这是一步险棋,把宝押在几个亡命之徒身上,传出去,整个江湖都会笑话南宫家疯了。
但比起坐以待毙,他宁愿疯这一把。
慕容家想当从龙功臣,想吃独食,那就看看,这把由他们亲手逼出来的、带着血煞的刀,最后会砍向谁的脖子。
……
北上的路,越走越荒凉。
官道变得坑洼,两旁的田地少了,多了望不到头的黄土和枯草。
风刮过来,带着沙子,打在脸上,又干又疼。
四个人,走得沉默。
江无花走在最前,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她感觉后背的视线多了,地榜十四的名头,像块腥肉,引来了不少暗地里的窥探。
有几次,不开眼的毛贼想拦路发财,被她用匕首干脆利落地打发掉,尸体扔在路旁,很快就被野狗拖走。
燕十三还是那副德行,提着锈剑,挂着空葫芦,偶尔灌一口清水,代替酒。
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精神似乎更沉郁了些,常常看着远天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冷云舒伤得最重,走得也最吃力。
默笙换药时,他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每次停下休息,他靠着树干或土坡喘气的样子,都让江无花心里发沉。
刘武跟在最后面,缩头缩脑,一会儿担心追兵,一会儿害怕前途,嘴里时不时嘀咕两句,又不敢太大声。
这天傍晚,找到个破败的山神庙歇脚。庙门早就烂没了,神像斑驳,看不清面目,供桌积了厚厚一层灰。
默笙默默生起火,架起瓦罐烧水。
刘武去找能吃的东西,只摸回来几个干瘪的野果。
燕十三靠在门框另一边,望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天色。
“有人跟着。”
燕十三忽然说,声音不大。
江无花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握紧匕首:“多少?”
“不多,七八个。脚力不弱,跟了有半天了。”
燕十三语气平淡道。
冷云舒立刻想站起来,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又坐回去,眼神锐利地看向庙外黑暗。
刘武吓得手里的野果差点掉地上,脸白了:“是……是官兵?还是六扇门?”
燕十三摇头:“不像。路子有点杂,倒像是……某个大户人家养的狗。”
正说着,庙外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荒野里,格外清晰。
“里面的朋友,可否行个方便?我家主人,命我等送来一点薄礼,绝无恶意。”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语调客气,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底气。
江无花和燕十三对视一眼。
“进来。”江无花开口。
人影晃动,七个人走进破庙。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面容普通,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衣服,但眼神精亮,太阳穴微微鼓起。
他身后六人,清一色劲装,手里没拿武器,但腰间鼓鼓囊囊,气息沉稳。
这七人进来,看到庙里的情景,目光在江无花裹着头巾的脸上停留一瞬,又在燕十三和他那把锈剑上扫过,最后掠过冷云舒和刘武,又回到江无花身上。
为首汉子拱手,姿态放得很低:“这位,想必就是‘罗刹’姑娘。在下南宫家外府管事,南宫平。”
他示意了一下,身后一人捧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是黄白之物,金锭银元宝。
还有一个小巧的竹筒。
“我家主上听闻几位北行,路途艰险,特命在下送来些许盘缠,略尽绵薄之力。这竹筒里,是北边戎狄各部势力的大致分布,以及几条相对安全的隐秘小路图。”
南宫平语气不卑不亢,“主上还说,若几位在北边遇到难处,可凭此信物,到任何有南宫家标识的商铺求助。”
他递过来一块乌木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南宫”字样。
庙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刘武看着那堆金银,眼睛都直了,呼吸急促起来。
冷云舒眉头紧锁,盯着南宫平,满是警惕。
南宫家?
他们想干什么?
燕十三依旧靠着门框,手指轻轻敲打着锈剑剑身,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是在思考。
江无花没看那些金银,也没接令牌,她看着南宫平:“南宫家?我们好像不认识。”
南宫平微微一笑:“以前不认识,现在可以认识。江湖路远,多个朋友,总好过多堵墙。我家主上,只是欣赏几位的……胆魄。”
“欣赏?”
江无花也笑了一下,头巾下的眼睛没什么温度,
“南宫家的生意,我听过一些。逼良为娼,开赌放贷,这种朋友的‘欣赏’,我们怕是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