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总是比青石镇宽,比青石镇吵。
人挤着人,轿挨着轿,各种声浪混着车马扬起的尘土,搅得人耳根子嗡嗡响,心里也莫名跟着发慌。
江无花走在前面,步子不算快,但总比默笙快上那么半步,像是下意识要把她护在身后。
默笙紧跟在她身侧,步子有些乱。
她低着头,视线大多落在自己脚前那片地面,偶尔被街边摊子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吸引。
“听说了么?午时三刻,菜市口又要砍头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凑到邻摊前,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那点看热闹的兴奋。
“可不是嘛!新皇登基这才几天?血就没停过。”
旁边卖炊饼的汉子用汗巾抹了把脖子上的油汗,啐了一口,“这回听说是个不小的官儿,打仗立过功的,说砍也就砍了。”
“功臣?哼,这年头,功臣值几个钱?”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像是读过几天书的老者摇头晃脑,语气里带着点讥诮,
“飞鸟尽,良弓藏。历来如此。新皇这是要立威呢,杀几只鸡,给满朝的猴子看看。咱们这位陛下,手黑着呢,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仁德。”
“管他杀谁呢,反正跟咱们小老百姓没关系。”
小贩摆摆手,“只求别加税就成。”
“加税?等着吧!这龙椅还没坐热乎,北边要钱,南边要粮,不从咱们身上刮,从哪里来?”
老者冷笑一声,背着手踱开了。
江无花的脚步没停,那些话像风里的沙子,刮过她的耳膜。
功臣?
当官的?
她心里嗤笑一声。
不小的官又如何?
穿上那身官袍,就是吸人血的虱子。
她见过太多披着官皮的豺狼,在青石镇,在流亡路。
他们一个念头,就能让无数像王婶、像张豹那样的人家破人亡。
死了,干净。
她侧头看了一眼默笙。
默笙正盯着一个卖糖人的摊子,眼神空荡荡的。
那些关于砍头的话,她显然听到了,但脸上连一丝好奇都没有,仿佛与她毫无干系。
江无花收回目光,心里那点没由来的烦躁,她甩了甩头,却没能完全压下。
……
冷云舒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镣铐的铁环冰冷地贴着皮肉。
他闭着眼,却不是在睡觉。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金銮殿上虞铧那张脸,还有张启明恐惧的样子。
“喂,哑巴了?”
隔壁牢房那个自称刘武的汉子,又开始用吊儿郎当的调子搭话,“还是琢磨着怎么越狱呢?省省吧,这鬼地方,插翅难飞。”
冷云舒没睁眼,也没吭声。
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他觉得刘武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有点可笑,甚至有点……可憎。
凭什么他能这么轻松?
凭什么死到临头了,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刘武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哼了几句,又停了,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
“其实啊,刚进来那会儿,我也跟你一样,觉得憋屈,觉得这世道他娘的不公。”
冷云舒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可后来我想通了。”
刘武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你想啊,那狗官贪了银子,饿死那么多人,他该死不该死?”
“……该死。”
冷云舒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对啊,他该死。我杀了他,痛快了。现在轮到我了,也该死。”
刘武笑了笑,那笑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一命换一命,公平。这世道是不公,可在这件事上,它倒是难得地公平了一回。”
公平?
冷云舒心里嗤笑。
他的家呢?
他父亲的冤屈呢?
谁又来给他们公平?
虞铧的承诺呢?
那算什么?
狗屁!
“我看你小子,不像我这种光脚的。”
刘武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点探究,“身上有股味儿,官家的味儿。怎么,站错队了?还是功高震主了?”
冷云舒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即使隔着栅栏,刘武似乎也感觉到了,嘿了一声:
“得,我不问。反正再过两天,咱们都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到时候啥都清楚了。”
“你就不怕?”
冷云舒忍不住问。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怕的是冷家永远背着污名。
“怕啊,怎么不怕?”
刘武答得干脆,“昨天晚上还梦见我老娘给我做疙瘩汤呢,香得我直流口水,醒来发现是耗子在啃我脚趾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怅惘,“可怕有啥用?还能让时辰不走了?还能让那狗官活过来?既然不能,那就受着。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还能投胎到皇帝老儿家,也享享福,哈哈!”
他那故作轻松的笑声,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却更添了几分悲凉。
冷云舒不再说话。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刘武的话,像石子,激起了他心湖一圈混乱的涟漪。
报仇?
他现在自身难保。
期望虞铧念旧情?
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獠牙尚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猎人磨刀霍霍,无能为力。
这种绝望,比死本身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攥紧了拳头,镣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温热的血渗出来,粘稠地糊在指缝间。
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
至少,他还能感觉到疼。
……
江无花在一个卖头绳的摊子前停下脚步。
摊子上摆着各色丝线编的头绳,红的,绿的,粉的……
她拿起一根最普通的红色头绳,在手里捻了捻,料子粗糙,颜色却鲜亮。
“喜欢?”
她转头问默笙。
默笙看着那头绳,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那红色吸引,又很快移开,轻轻摇了摇头。
江无花却把铜钱递给了摊主,买下了那根红头绳。
她拉过默笙的手,把头绳塞进她手里。
“拿着,戴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