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名门正派联手剿灭齐天盟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连百里之外看似与世无争的青石镇,水面也起了波纹。
镇口的茶馆,这几日格外热闹。
庄稼汉、小贩、过路的行脚商,挤在油腻的方桌旁,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听说了没?少林寺的高僧都下山了!还有武当派的道长!”
“齐天盟?就是北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可不是!听说她勾结狄戎,要把咱们大虞卖给蛮子!”
“该杀!这些江湖好汉,总算干了件正经事!”
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里飞溅,夹杂着对“魔头”的义愤和对“正道”的憧憬。
仿佛那些远在江北的厮杀,成了他们枯燥生活里一剂难得的调味品,让麻木的神经能短暂地兴奋一下。
跑堂的伙计提着长嘴铜壶,穿梭在桌椅间,麻利地续着开水,耳朵却竖得老高,把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一块块拼凑起来。
角落里,李长生还是瘫在他那把专属的破椅子里,眼皮耷拉着,像是周遭的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默笙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从袖口探出的线头。
那些关于“齐天盟”、“女魔头”的字眼,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耳朵里,让她心里莫名地发慌,又说不出缘由。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李长生,他依旧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
“一个个的,闲出鸟来了。”
李长生忽然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端起那杯早就没颜色的茶水,凑到嘴边又放下,像是连吞咽都觉得费劲。
“打吧,杀吧,死光了最好,省得吵老子睡觉。”
邻桌一个说得正起劲的汉子听到这话,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认同:
“这位老哥,话不能这么说!那齐天盟勾结外敌,祸害百姓,正道出手铲除,那是替天行道!”
李长生撩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没什么焦点:
“行道?行谁的道?你的道?我的道?还是他们那些和尚道士的道?”
他嗤笑一声,带着点凉意,“等他们道行完了,你看看这碗里的茶,会不会多一片叶子?你兜里的铜板,会不会多出一枚?”
那汉子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李长生不再理他,重新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只有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头。
……
酒馆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劣质酒的味道。
江无花推开门,脚步顿了一下。角落那张桌子旁,坐着个人。
青布袍,红葫芦,不是燕十三是谁。
他面前摆着两个空碗,正拿着酒壶给第三个碗倒酒,动作不疾不徐,好像笃定她会来。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酒馆里没什么人,只有他们俩,和柜台后打着瞌睡的老板。
燕十三把倒满的那碗酒推到她面前,咧开嘴,笑容里带着点玩世不恭:
“听说你屁股后面跟了一串秃驴和牛鼻子,阵仗不小啊。”
他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
江无花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没动。
“会死。”
她吐出两个字,喉咙发紧。
这一次,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切。
那不是漕帮,不是官府,是那些传承了不知多少年,底蕴深不可测的名门大派。
她这点家底,在他们面前,像纸糊的一样。
燕十三嗤笑一声,仰头把自己碗里的酒灌下去半碗,哈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
“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这鬼世道,多喘几口气少喘几口气,有什么区别?”
他用袖子抹了把嘴角,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有点别的什么,
“我和你一样,也看不惯这个世道。腻歪透了。你做了我敢想不敢做的,或者说,懒得去做的。”
“我没得选。”
她不是燕十三,可以逍遥物外,她身后还有一堆指着她吃饭活命的人。
“谁有得选?”
燕十三敲了敲桌面,“那些名门正派就有?他们被‘正道’那杆大旗架着,被门派那点香火传承推着,被天下人的眼睛盯着,活得比你这‘魔头’还累,还假。”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嘲讽,“至少,你杀人放火,知道自己为什么干。他们杀人,还得先找一堆听着光鲜亮丽的理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
江无花没接话,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劣酒烧喉,那股灼热一路滚下去,却驱不散心底漫上来的寒意。
她看着燕十三,这人眼神清亮,不像那些满口仁义的人眼底藏着算计,也不像慕容家的人眼里只有冰冷的权衡。
他就是看着,像山间的风,吹到哪儿算哪儿。
“为什么?”
她问。
她不信什么“看你顺眼”的鬼话。
燕十三耸耸肩,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看你顺眼,这个理由不够?”
他顿了顿,收起那点玩世不恭,眼神认真了些,
“还有就是,我也想看看,你这股不管不顾的疯劲,能把那些披着华丽外衣的东西,撕扯下多少来。看看底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举起碗,“完事后,记得请我喝真正的好酒,这种马尿,配不上看戏的价钱。”
江无花沉默了片刻,端起碗,和他碰了一下。
碗沿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好。”
……
虞铧放下手中的密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愤慨。
他看向下首站得笔直的冷云舒,语气沉痛:
“云舒啊,江北之事,想必你已听闻。那齐天盟,丧心病狂,竟与狄戎勾结,引狼入室!此等行径,天人共愤!如今江湖上的正道义士,已挺身而出,欲铲除此獠,还江北一个朗朗乾坤!”
他站起身,走到冷云舒面前,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眼神充满“信任”与“期许”。
“你是我麾下骁将,勇冠三军,素有威名。此次,本王想派你前往江北,助那些江湖同道一臂之力!此举,既是为国除害,亦是扬我军威,让天下人看看,我朝廷将士,在社稷危难之际,绝不退缩!”
冷云舒垂着眼,盯着地面冰冷的石板缝隙。
齐天盟?
他没听过。
勾结狄戎?
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二皇子这番慷慨陈词,底下包裹的是什么。
是向少林、武当那些江湖大派示好,是趁机把手伸进江北这潭浑水,是把他冷云舒,当作一份精心包装的礼物送出去,换取那些门派的支持,或者至少,是默许。
“末将领命。”
冷云舒抱拳,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
杀人,对他而言,早已是浸入骨髓的习惯。
杀谁,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从南境的战场,换到江北的战场。
都一样。
虞铧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语气更加温和:
“好!云舒你深明大义,本王心甚慰!记住,此行关系重大,务必与江湖同道精诚合作,扬我王师正气!待你凯旋,本王定不吝封赏!”
“谢殿下。”
冷云舒躬身行礼。
正气?
封赏?
他心底毫无波澜。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虚妄的东西。
退出大帐,夜冷云舒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厮杀后,未曾散尽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那是李长生给的,刀身冰凉,触感熟悉。
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天幕。
那边是江北,是又一个即将被血染红的名字。
他不知道那里有个叫江无花的女人,正被各方势力推向绝路。
他只知道,自己似乎离那座巍峨的京城,离那个叫张启明的仇人,又近了一小步。
至于这一步,会踩碎多少东西,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