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踩着血脚印来的。
北边逃难的人说,戎狄的马队像蝗虫过境,村子烧成白地,尸首都找不全。
可怪的是,齐天盟占着的几个镇子,码头,偏偏安安稳稳。
戎狄的游骑到了地头,绕一圈就走,连个火星子都不扔。
这安稳,比刀架脖子还瘆人。
王婶在镇口粥棚添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上明暗不定。
她瞅了眼北边,天灰得压人。“戎狄……咋就不往这儿来呢?”
她声音飘忽,像问自己,也像问旁边抱膀子站着的张豹。
张豹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慕容家递过话了,戎狄头领收了买路钱。这地界,算暂时‘包’下来了。”
他牙缝里咝咝冒凉气,“跟买块肉似的。”
“那咱成啥了?”
王婶手一抖,柴火棍掉进灰里。
张豹腮帮子紧了紧,没答话。
能成啥?
砧板上的肉,圈里的牲口?
他想起前两日见盟主,她站在土坡上,望着狄戎兵马卷起的烟尘,背脊挺得像根要崩断的弓弦。
正闷着,几个弟兄扭送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过来。
“豹哥!漕帮的探子!想混进来!”
那汉子挣扎抬头,嗓子扯破了:
“我不是探子!报信的!漕帮……漕帮快散架了!”
“三年前京城那趟,高手死绝了!剩下的顶不住戎狄,更扛不住你们齐天盟!”
他眼里的惊惶,不像装的。
张豹心一沉。
三年前京城……是有这么个影绰绰的信儿,说漕帮押宝七皇子,结果赔得底儿掉。
原来是真的。
他摆摆手让人押下去,心里那石头反而更重了。
漕帮这棵歪脖子树,里头早烂空了,怪不得这几年被齐天盟啃得七零八落。
这信儿没长腿,却比风跑得还快。
没几日,江北知道了,江湖也知道了。
嵩山,少林。
禅房里烟气袅袅,几个老僧围坐。
达摩院首座玄苦捻着佛珠,眼皮耷拉:
“江北的事,都知晓了。齐天盟勾结戎狄,祸乱苍生。佛门清净地,本不该沾惹尘埃,然魔道猖獗,生灵涂炭,我辈岂能坐视?”
下首魁梧的玄难武僧哼道:“师兄!那齐天盟本就是群豺狼,杀人如麻,如今更引狼入室,武林公敌!少林再不出头,正道颜面何存?”
干瘦的玄悲却微微摇头:
“玄难师弟,稍安。齐天盟固该诛,然戎狄势大,朝廷无力,二皇子远水难救近火。我等卷入,恐难脱身。”
他顿了顿,继续道:
“况且漕帮此番求助,未必不是借刀杀人。三年前京城旧事,漕帮精锐尽失,蹊跷得很,未必与齐天盟无关。”
玄苦指尖一顿,佛珠相撞,发出轻响:
“玄悲师弟所言有理。然正邪不两立。那江无花,一介流寇,行事暴戾,如今叛国投敌,天理难容。少林若袖手,武当、峨眉等派亦会观望。届时,江湖正气倾颓,谁人来扶?”
他眼缝里漏出一点光,“再者,江北水路乃南北咽喉,若落于魔道与外敌之手,天下必乱。少林虽方外,亦不能全然置身事外。”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明了。
除魔是幌子,护住少林超然地位,攥紧江湖话语权,才是根子。
至于漕帮那点心思,已不要紧。
要紧的是,得有一面能聚拢人心的旗。
玄难腾地站起:“师兄!我带罗汉堂弟子下山,汇合各派,铲除魔窟!”
玄悲合眼,轻叹一声。
少林的“除魔帖”很快散了出去。
武当、峨眉、青城、崆峒……这些平日或闭关或云游的名门,动作齐整得吓人。
纷纷点起门下精锐,打着“匡扶正义,驱逐胡虏”的旗号,浩浩荡荡扑向江北。
……
江北,河神庙。
江无花捏着几道传书,手指发白。少林、武当、峨眉……
一个个名字,刺眼。
她胸口堵得慌,一股火窜上来,又被冰冷的绝望压下去。
凭什么?
戎狄杀人时,他们在哪?
百姓饿死时,他们在哪?
现在倒竖起大旗,要“除魔卫道”了?
周镖师咳嗽着,脸如金纸:“盟主,祸事了……这些名门正派,不同以往。他们要名,更要利。这是铁了心,要拿我们的人头,垫他们的名声。”
江无花把纸条揉烂,砸进火盆。
火苗舔舐纸张,映得她脸忽明忽暗。
“名声?我呸!不过是看漕帮废了,朝廷塌了,急着来抢食!把我们打成‘魔’,他们就是‘正’!”
她声音嘶哑,带着恨,也带着无力。
她走到窗边,望着浑浊的江水。
实力悬殊,像山一样压下来。
齐天盟这点人马,对付漕帮残部、混乱官军还行,面对这些底蕴深厚的名门大派……
她攥紧拳头,指甲抠进肉里。
慕容家传话,说“江湖事,自行应对”。
好个自行应对!
把她当成了探路的石子,用完了就扔。
张豹喘着粗气进来:“盟主!探子报,少林玄难带了十八罗汉,已过黄河!武当的人也快了!咱们……咱们怎么办?弟兄们心里都慌!”
怎么办?
江无花转过身,看着手下几张惶恐的脸。
她能看到他们眼底的恐惧,和她心里的一样。
退?
往哪退?
把这刚有点活气的江北让出去?
让这些弟兄再变成流民,或者死在“正道”的刀下?
一股巨大的疲惫涌上来,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想起李长生,那个瘫在铺子里钓鱼的男人。
他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这世道,挣扎到头,还是一场空?
可她不能倒。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
她缓缓开口道,声音沙哑低沉:
“告诉兄弟们,来的不是漕帮的烂泥,是硬骨头。”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怕,没用。想活,就得拼命。他们不是要除魔吗?那就让他们看看,魔是怎么咬人的。”
手下领命,脚步沉重地离去。
庙里只剩她一人。
她走到那尊斑驳的河神像前,神像的脸模糊不清。
她伸出手,触碰那冰冷的泥土。
没有神佛保佑,只有你死我活。
正道?
邪道?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嘴角满是苦涩。
这旗,你们要竖,就竖吧。
看最后,是谁的旗,插在谁的坟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