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熟悉的河水腥气越来越浓,混着一种甜腻腻的香粉味,呛得她喉咙发紧。
她们在一艘很大的船前停下。
不是她常见的那种乌篷船,这船更大,更花哨,船身漆着红绿绿的图案,有些地方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木头。
船头挂着好几个灯笼,大白天的也亮着,晃人眼。
这就是她以前远远望见过的画舫。靠近了,那丝竹声和笑声更响,却有点刺耳,不像隔着水听时那么飘渺。
一块厚木板搭在岸和船帮之间。
潘姨拽着她往上走。
木板吱呀作响,往下看,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流过。
阿蘅头晕,腿发软。
上了船,那股甜腻的香气更重了,还混着酒气、菜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闷闷的汗味。
脚下的木板地油腻腻的,踩上去有点粘鞋底。
几个穿着鲜艳衣裙的女人靠在栏杆边,看到潘姨,懒洋洋地抬抬眼。
她们脸上抹得白白的,嘴唇涂得红红的,眼睛看人时像是隔着一层雾,没什么光亮。
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角堆起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潘妈妈,这就是新来的丫头?”妇人打量阿蘅,目光和潘姨刚才一样,像掂量案板上的肉。
“嗯,底子还行,就是得好好调教。”
潘姨松开了手。
阿蘅胳膊上一圈红印子。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后背却抵在了冰凉的船壁上,无处可逃。
那妇人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捏住阿蘅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左右看了看。
指甲掐进肉里,有点疼。
阿蘅被迫看着妇人那张扑满白粉的脸,闻到她嘴里一股奇怪的味道。
“是得费点功夫。”
妇人松开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指尖,好像沾了什么脏东西。“叫什么名儿?”
“阿…阿蘅。”
她声音小的像蚊子哼。
“以后就叫小柳儿。”
妇人干脆地说,然后转向潘姨,“钱货两讫了,潘妈妈放心。”
潘姨那张胖脸笑开了花,又叮嘱了几句“好好教规矩”,便扭着身子踩着那吱呀作响的木板下去了,没再看阿蘅一眼。
妇人,别人叫她刘嫂,把阿蘅带进船舱里。
里面光线暗了很多,隔成一个个小间,挂着布帘子。
空气更闷了,那种混杂的气味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隐约能听到某个帘子后面传来女人的低笑和男人的说话声。
刘嫂把她推进最里面一个小隔间。里面只有一张窄床,一张小桌,床上铺着颜色俗艳但摸上去粗硬的被褥。
“以后你就睡这儿。”
刘嫂说,“先把你这身皮搓干净,换身衣服。瞧你这埋汰样儿。”
她扔过来一套粗布衣服,颜色灰扑扑的,比她自己的好不了多少,但好歹没补丁。
一个木盆,一点热水。
刘嫂盯着她,让她脱衣服。
阿蘅手指发抖,解不开那件穿了好久、打了好几个结的旧衣带子。
刘嫂不耐烦,上前嗤啦几下,几乎是把衣服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热水碰到皮肤,稍微驱散了一点寒意。刘嫂拿过一块粗糙的布巾,蘸了水,用力在她身上搓,像是要刮掉一层皮。
阿蘅疼得缩了一下,被刘嫂狠狠瞪了一眼,不敢再动。
她看见自己瘦小的身子,肋骨一根根凸出来,皮肤被搓得通红。
换上那套灰布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刘嫂又拿来梳子,把她枯黄的头发使劲梳开,扯掉打结的地方,头皮一阵阵发疼。最后胡乱给她扎了两个小揪。
“听着,”
刘嫂叉着腰,站在她面前,“到了这儿,以前的爹娘姐妹都忘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少说话,多做事。手脚麻利点,眼睛放亮些。惹了客人不高兴,或者偷懒耍滑,拔了你的皮!”
阿蘅低着头,看着自己露出裤脚的一小截脚踝,瘦得可怜。
她不明白要做什么事,只知道害怕。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小隔间里格外响。
刘嫂嗤笑一声:“饿啦?干活才有饭吃。先学规矩。”
所谓的规矩,就是怎么低头,怎么走路,怎么端茶递水。
不能直视人,不能走太快也不能走太慢,端东西要稳,水不能洒出来一滴。
刘嫂手里拿着根细竹篾,做错一点,那竹篾就毫不留情地抽下来,落在手背上、胳膊上,立刻泛起一道红棱子。
阿蘅疼得直吸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哭?哭就给饭吃啦?”
刘嫂骂着,“学不会就别想吃东西!”
饿。
那种熟悉的、抓心挠肝的饿,又回来了。
比在家里时更厉害,因为在这里,连那点稀薄的米汤和苦涩的药味都没有。
她咬着嘴唇,把眼泪憋回去,努力模仿着刘嫂的动作。
练了不知道多久,手背和胳膊上已经多了好几道火辣辣的疼。
刘嫂才哼了一声,从外面端进来一个小碗,里面是半碗看不到几粒米的稀粥,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的咸菜。
“吃吧。便宜你了。”
阿蘅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块咸菜就往嘴里塞,咸得发苦,硌得牙疼。
她又捧起碗,咕咚咕咚地喝那几乎全是水的粥。
粥是馊的,带着一股酸味。
但她顾不上了,胃里像有只手在抓,只要能填进去点东西就行。
刘嫂在旁边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吃完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垫底。
刘嫂又让她继续练。
端着一个空托盘,上面放个装满水的杯子,在狭窄的船舱过道里走。
水洒出来,竹篾就抽过来。
船舱里不时有别的女人经过。
有的面无表情,看都不看她一眼。
有的会停下脚步,倚在门边,懒洋洋地看着她挨打,嘴角带着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麻木的笑意。
晚上,画舫上的灯笼全都点起来了,把河面映得光怪陆离。丝竹声、笑声、划拳声、女人的娇嗔声比白天更响,闹哄哄地挤进耳朵里。
阿蘅被刘嫂叫出去,让她跟在后面,看别人怎么给那些“客人”端酒送菜。
那些男人穿着长衫或绸褂,脸上泛着油光,大声说笑,手有时候会不老实,在端酒递菜的女人身上摸一把。
那些女人要么笑着躲开,要么顺势靠过去,嘴里说着阿蘅听不懂的俏皮话。
空气里满是酒气、烟味、还有浓郁的香粉味,混在一起,闷得人头晕想吐。
她紧紧跟着刘嫂,低着头,看着自己灰布鞋的鞋尖,不敢乱看。
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冷汗。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看见她,喷着酒气问:“哟,刘嫂,这新来的小丫头?毛还没长齐吧?”
刘嫂赶紧把她拉到身后,赔着笑:“王老爷您说笑了,就是个干粗活的小丫头片子,不懂事,别冲撞了您。”
那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手却伸过来,在她头上胡乱揉了一把。
阿蘅吓得浑身一僵,差点叫出声。
那手很大,很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
刘嫂把她扯开,低声骂了一句:“丧门星!”
然后推了她一把,“滚回去待着!别在这儿碍眼!”
阿蘅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跑回那个黑暗的小隔间,砰地关上门,后背紧紧抵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气。
外面那些喧闹声、笑声隔着一层板壁传进来,变得模糊,却更让人觉得害怕。
她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
胳膊上被竹篾抽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胃里那点馊粥和硬咸菜早就消化没了,又开始饿得发慌。
嘴里还残留着那咸菜又咸又苦的味道,还有刚才那个男人手上的酒臭味。
她想起娘塞给潘姨那个小布袋时发抖的手。
想起爹咳出的血点子。
想起娘说“有好饭吃”。
这里是有饭吃,如果那馊粥和硬咸菜也算饭的话。
可她宁愿回去喝爹那苦得舌头发麻的药汁,宁愿闻屋里那股霉味,宁愿听着爹没完没了的咳嗽。
至少……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