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走了以后,长生铺子像是被抽走了魂。
柜台后面那张椅子,大多数时候是空着的。
李长生不再像以前那样,雷打不动地瘫在那里,唉声叹气地算计着柴米油盐。
他现在要么扛着那根磨得光滑的鱼竿,一大清早就去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桶里依旧常常是空的,但他好像也不在乎了,就那么盯着湖面,眼神空洞,也不知道是在看鱼,还是在看别的什么。
要么,他就溜达到镇上那家唯一的勾栏。
勾栏不大,唱曲的姑娘嗓子也算不上多好,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闲汉老头。
李长生总是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叫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碟茴香豆,然后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咿咿呀呀的唱腔和粗糙的弦乐声缠绕着他,他却仿佛置身事外。
只有偶尔,那唱词里蹦出个“离别的爹娘”、“远行的儿女”之类的字眼时,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才会几不可察地动一下。
脑子里像是住了两个小人,整天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小人,叼着草根,没个正形:
“啧,那丫头片子,打小就没吃过苦。外面风餐露宿的,说不定没两天就哭鼻子想家了,屁颠屁颠跑回来了。也好,让她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省得整天做白日梦。”
另一个小人,急赤白脸:
“回来?回来个屁!那姓秦的自身难保,跟着小白脸那是往龙潭虎穴里跳!昨天那动静你又不是……”
想到这里,他心里猛地一紧,刀剑无眼,她那么点大,肯定吓坏了,会不会受伤?
晚上睡哪儿?
吃得上热饭吗?
李长生内心很矛盾。
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把江无花留在家里。
可如果强行把丫头留在铺子里,只会让她的心越来越野,终究治标不治本……
他不怕丫头碰到什么生死危机,如果真遇到生死危机,他第一时间就能感应到。
他就怕丫头吃不饱穿不暖,让人欺负,受到惊吓……
去湖边,湖面平静得可恨。
去勾栏,那靡靡之音听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最后往往是一拍桌子,扔下几个铜板,黑着脸往回走。
那卖茶的老鸨看他脸色吓人,从不敢多话。
街坊邻居偶尔会议论。
“长生兄弟最近这是咋了?魂丢了似的?”
“怕是真想闺女了吧?嘴上骂得凶,心里疼着呢。”
“啧,跑去勾栏听曲?他那点棺材本经得起这么造吗?”
回到铺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那股邪火又没处发,憋得他心口疼。
有时候会下意识多拿一副碗筷,摆上桌才反应过来,又骂骂咧咧地收走。
而铺子里的另一个人,冷小饿,则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成了哑巴。
以前还会和江无花低声说几句话,现在除了必要的应答,整天也听不到他一点声音。
他干活更卖力了,劈柴、挑水、洒扫、做饭……
把所有事情都揽了过去,仿佛只有不停歇的劳作,才能压下心里那些汹涌的、黑暗的情绪。
但最大的变化,是他练武。
每天天不亮,甚至比江无花以前溜出去的时间还要早,他就悄无声息地起床,来到后院。
他没有师父教,只能凭着记忆,模仿以前江无花从秦山那里学来的、以及他自己偷偷看到的那些招式。
更多的是重复最基础的动作——站桩,出拳,踢腿,躲避。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狠劲。
一拳一拳打在空气中,打在粗糙的树干上,直到指节破皮流血,也毫不停歇。
汗水浸透他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逐渐变得结实、甚至有些嶙峋的肌肉线条。
他的眼神,是冷的,空的,里面燃烧着一种无声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变强。
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天清晨和李长生的争吵,回放着江无花离开时空荡荡的屋子,回想着自己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和愤怒。
如果……如果自己够强,是不是就能拦住她?
是不是就能……把她带回来?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让他不知疲倦,感受不到疼痛。
深夜,李长生有时会被后院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喘息和身体撞击硬物的闷响吵醒。
他翻个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知道那小子在干什么。
他知道那小子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怨气,甚至可能……恨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管。
李长生对此心知肚明。
他能听到后院那极其压抑、却持续不断的练功声响。
有时深夜回来,会看到冷小饿累得直接在院子里睡着,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充当棍棒的柴火。
他看着少年手上新增的伤口和那明显消瘦却结实了不少的身板,什么都没说。
只是有一次,冷小饿因为过度疲劳,失手打碎了一个还算值钱的旧花瓶。
若是以前,李长生早就跳起来骂娘了。
但那次,他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冷小饿那带着慌乱和疲惫的脸,罕见地没有发火,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碎了就碎了。”
“滚去睡觉。”
然后,他自己拿了扫帚,默默地把碎片扫干净。
冷小饿站在原地,看着李长生佝偻着背扫地的身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
铺子里再也听不到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会回来,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李长生又一次从勾栏回来,屋里没有点灯,冷小饿还在后院不知疲倦地练着。
他摸黑走到柜台后,习惯性地想瘫进椅子,却摸了个空——椅子被冷小饿搬到后院劈柴用了。
他骂了句脏话,索性直接靠着柜台滑坐到地上,从怀里摸出那个装劣酒的扁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烧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
窗外,月光惨白。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小丫头,叉着腰,气鼓鼓地跟他争论“齐天大圣”到底有多厉害。
“死丫头……”
他嘟囔着,又灌了一口酒,声音模糊在喉咙里,“……最好别回来给老子添麻烦……”
酒壶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滚到一边,剩余的残酒汩汩流出,浸湿了地面。
黑暗中,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发酸的眼角。
一个拼命地想逃离某种空虚。
一个拼命地想抓住某种力量。
他们都因为同一个人的离开,而被彻底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湖边的鱼竿依旧很少颤动。
勾栏的劣质小曲日复一日。
后院的击打声从不停歇。
日子就像镇口那架老水车,吱吱呀呀地,缓慢而重复地转动着。
只是那转动里,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