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个姓秦的古怪男人进了威远镖局,江无花往河边柳树后跑得更勤了。
有时她一个人,有时则会硬拉着小饿一起。
“小饿哥,快点!去晚了就看不到了!”江无花扯着冷小饿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冷小饿通常没什么表情,但也不会拒绝。
他会沉默地跟上,脸上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更深了些。
他对镖局的练武兴趣不大,那些招式在他看来过于粗浅外露,甚至有些花哨。
但他对那个新来的秦镖师,却有种本能的警惕
那男人身上有股子洗不掉的血腥味,还有那种深藏的死寂,都让他感到不安。
两人依旧躲在老地方,柳树的枝条垂下,成了天然的帘幕。
镖局院子里,秦山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很弱。
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看着其他镖师练功,或者帮忙整理镖车绳索。
总镖头赵威远似乎对他极为看重,很少指派他干杂活,反而经常让他指点其他镖师。
而秦山指点时,话很少,往往只是演示一遍,或者简单说几个字。
“力从地起。”
“腰转,肩送。”
“看准了再动,快没用。”
他的动作永远简洁、直接、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
和他对练的镖师,哪怕是最不服输的老黑,往往几下就被逼得手忙脚乱,败下阵来。
江无花像个痴汉一样,每次都看得如痴如醉。
她发现秦镖师讲的很多东西,和小饿教的那些最基础的东西隐隐有些相通,但又深奥得多。
她努力地想记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有时,秦山在讲解某个发力技巧或破解招式时,声音会不自觉地提高一点,语速放慢一点,讲解得格外详细,甚至会把一个动作拆解开,反复演示几遍。
“……譬如这手挡格,不是用手臂硬抗,要侧身,卸力,手腕这样转,用最小的劲,破他最大的力。”
他一边说,一边缓慢地演示着角度和用力的细微变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院墙外的某个方向。
墙外柳树下,江无花赶紧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更大,小手不由自主地跟着比划那转腕的动作。
小饿则微微蹙眉,眼神里的警惕更深了。
这不像是在教镖局里这些糙汉子,倒像是在……授课?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次数多了,连江无花也隐约觉得,这个总是板着脸、眼神空洞的秦镖师,好像……并不反对他们偷看?甚至有点……故意教给他们看?
这个发现让她既兴奋又忐忑。
有一天,秦山在演示如何应对多人围攻时的步法移动,身形在几个木桩间穿梭,看似缓慢,却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攻击”,步伐玄妙。
他讲解得格外耐心,各种变化和要点都一一说明。
江无花看得太过入神,脚下不小心踩滑了一块河边的湿泥,“哎呀”一声轻呼,差点摔倒,幸好被旁边的小饿一把扶住。
动静虽小,但在相对安静的院子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院子里练武的声音顿了一下。
几个镖师疑惑地朝柳树这边望来。
江无花吓得心脏砰砰直跳,脸都白了,紧紧抓着小饿的胳膊,以为肯定要被发现了。
然而,秦山像是完全没听到,没看到。他的演示甚至没有停顿半分,只是声音平稳地继续讲解:
“……步伐要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
赵威远也朝这边瞥了一眼,似乎笑了笑,没说什么,转头对其他人喝道:
“看什么看!专心练你们的!秦镖师讲的都是保命的玩意!都给我记心里去!”
镖师们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分心。
柳树后,江无花和小饿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江无花拍着胸口,后怕之余,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他肯定知道了!
他是在帮他们打掩护!
这个认知让江无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秦镖师,原来是个好人!
从此,她偷看得更加“肆无忌惮”了,甚至敢拿出偷偷带来的小木炭和破纸头,试图记下一些关键的步伐和动作图解。
小饿虽然依旧沉默,但观察得也更加仔细,尤其是秦山身上那种经过实战淬炼的冷静和效率,让他隐隐有所触动。
他们自以为隐蔽,却不知这一切,其实都没瞒过家里那个整天好像睡不醒的人。
李长生偶尔会“路过”河边,或者去茶馆“闲坐”,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柳树后那两个撅着屁股偷看的小身影,再扫过镖局里那个一板一眼演示功夫的落魄男人。
他会撇撇嘴,哼一声,嘟囔一句:“傻了吧唧的,能看出个屁。”
然后摇摇头,背着手溜达开,仿佛只是无聊出来透透气。
有一次,他拎着个酒壶,看似醉醺醺地靠在茶馆门口的柱子上,正好听到赵威远跟人夸赞秦山:
“……老秦这人,手艺没得说!就是话太少,闷得很!不过教起东西来倒是实在,最近那帮小子都长进不少……”
李长生眯着眼,灌了口劣酒,咂咂嘴,望着天边慢悠悠飘过的云,没人听见他极低地叹了一句:
“女大不中留啊……”
也不知道是说那个心思越来越野的丫头,还是别的什么。
夕阳西下,镖局里的呼喝声渐渐停歇。
秦山独自一人坐在院子角落的石锁上,拿着块粗布,慢慢擦拭着一把普通的制式腰刀。
夕阳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总是挺直的背脊,在无人时微微佝偻着,流露出深藏的疲惫。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处柳树下,偷看了一下午的两个小家伙,正心满意足又蹑手蹑脚地离开,小脑袋凑在一起,兴奋地比划着讨论着什么。
秦山擦拭刀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嘴角似乎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那条冷硬的直线。
他低下头,继续擦刀。
刀刃映出他空洞的双眼,和眼底深处,那一丝几乎被彻底掩埋的波动。
起风了,柳条拂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