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国南方,气候温润,虽然冬季也会下鹅毛大雪,不过与西北边关的苍凉苦寒是两个世界。
青石镇,就是这南方无数小镇中不起眼的一个。
镇子依着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下雨天总泛着湿漉漉的光。
镇上人家大多临水而居,日子过得慢悠悠的。
镇东头,临河有家“威远镖局”,是青石镇乃至附近几个乡镇最大的镖局。
高高的旗杆上,一面褪色的“威”字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镖局门口放着两个磨损严重的石锁,黑漆大门时常敞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声。
对镇上的孩子来说,威远镖局是个又敬畏又向往的地方。
那里有镇上最强壮的男人,有明晃晃的刀枪,还有那些走南闯北、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江无花也不例外。
每次和小饿在后院偷偷练完那点粗浅的基础,浑身酸痛却又精神亢奋时,她心里对“武功”的渴望就更深一分。
她知道小饿教的只是皮毛,真正的功夫,在镖局里。
于是,去河边洗衣、或者去集市买东西时,她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到威远镖局附近。
如果赶上镖局里的镖师趟子手们在院子里练功,她就会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比如河边的大柳树后,或者对面茶馆的廊柱旁,偷偷看上好久。
她看那些精壮的汉子嘿哈有声地举石锁,看他们排成队列练习刺枪,看两两一对练习擒拿格斗,看镖头指点某个年轻趟子手的刀法破绽。
她的眼睛像是不够用,拼命地想把这些动作记在心里,回去后再自己偷偷比划。
可她发现很难。
那些动作看似简单,发力、步伐、时机的配合却奥妙无穷,她比划出来总是徒具其形,软绵绵的不得劲。
她尤其喜欢看一个姓刘的老镖师练刀。
刘镖师年纪大了,不常走镖,主要负责教导新人。
他的刀法不像年轻人那样追求刚猛迅疾,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刀随身走,圆转自如,看似不快,却总能轻易化解对手的攻势,找到破绽一击制胜。
江无花看得入迷,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厉害。
她偷偷学着他转腕、挪步的样子,却总觉得差了点神韵。
这天,她又躲在柳树后偷看。
院子里,刘镖师正在纠正一个年轻镖师的握刀姿势。忽然,镖局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威远镖局的大门口。
那是个男人。
身材很高大,但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弯了。
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布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疲惫。
他的一只脚似乎有点不便,走路时带着极细微的拖沓。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
空洞,麻木,像两口枯井,看不到半点波澜。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门口,与镖局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格格不入。
“喂!干什么的?”
一个守门的趟子手上前盘问,语气带着一丝警惕。
这人看着就不像来托镖的。
那男人沉默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找活干。”
“找活?”
趟子手打量着他,“我们这儿是镖局,要的是能扛能打的好手,你看你这……”
话语里的轻视很明显。
男人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右手,伸向门口那个起码百十来斤的石锁。
江无花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男人手指搭在石锁上,也没见怎么用力,那沉重的石锁竟被他单手提了起来,举重若轻,稳得像提着一盏灯笼。
院子里练武的声音小了一些,不少目光投了过来。
那男人举着石锁,手臂稳得可怕,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慢慢将石锁放下,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看向那目瞪口呆的趟子手,声音依旧沙哑:“……能扛。”
趟子手咽了口唾沫,语气客气了不少:“……您……您稍等,我去请总镖头。”
很快,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赵威远走了出来。
赵威远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明。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目光在对方布满老茧的手指和掌心停留片刻。
“朋友,哪条道上的?怎么称呼?”赵威远抱了抱拳,江湖气十足。
男人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姓秦。山里人,逃难来的。只剩一把力气。”
赵威远眯了眯眼。这人明显不愿透露来历,但这手力气和那股子沉静的气质,不像普通人。
镖局最近正好缺人手,尤其是能镇得住场面的好手。
“秦兄弟是吧?”
赵威远笑了笑,“力气是不小。不过走镖不光靠力气,还得会点手上功夫,见过血。你……”
“会一点。”
男人打断他,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可以试试。”
赵威远沉吟片刻,对旁边一个身材高壮的镖师使了个眼色:“老黑,试试秦兄弟的身手,注意分寸。”
那叫老黑的镖师应了一声,走上前,抱拳:“秦兄弟,得罪了!”
说罢,一拳直捣男人面门,拳风刚猛,是镖局里常见的开路长拳。
柳树后的江无花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姓秦的男人不闪不避,直到拳头快到面前,才极其简单地一抬手,后发先至,精准地扣住了老黑的手腕,一扭一送。
老黑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整条胳膊又酸又麻,下盘一个不稳,噔噔噔连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愕然。
院子里一片寂静。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男人用的招式简单至极,甚至算不上招式,但那速度、力量和时机的把握,远超镖局里的任何人。
赵威远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好!好身手!秦兄弟,以后就在我威远镖局留下吧!先从镖师做起,待遇从优!”
男人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喜色,只是沙哑地道:“多谢总镖头。”
他跟着赵威远走进了镖局深处,那个佝偻而沉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影壁后面。
院子里的镖师们这才嗡嗡地议论起来,猜测着这个神秘高手的来历。
柳树后,江无花还沉浸在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招里。
太快了!
太厉害了!
比她偷看的所有练习都厉害!
那个姓秦的男人,身上有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和小饿教的不一样,和镖师们练的也不一样,更像……
更像她想象中那种经历过真正厮杀的感觉。
她的心里,像被投进了一块石头,漾开层层涟漪。
这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的秦姓男人,让她对“武功”二字,有了更具体、也更神秘的想象。
她看了看天色,赶紧抱起木盆,小跑着往家赶。
心里却琢磨着,明天,后天,大后天……她还要来偷看。
也许,能从这个新来的秦镖师身上,学到点什么不一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