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天气冷得邪乎,呵气成霜。
长生铺子里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
桌上的饭菜不见半点油腥,稀饭能照见人影,咸菜丝数着根吃。
李长生的脸拉得老长,好像谁都欠他八百吊钱,叨咕柴火又贵了,米缸又快见底了。
江无花和冷小饿都缩着脖子过日子,尽量多干活,少出声,怕触了霉头。
小饿脸上的伤好了大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疤,看着吓人,但他自己好像不怎么在意了。
话依旧很少,眼里却多了点活气,干活格外卖力,劈柴挑水抢着干,仿佛真要给李长生当牛做马。
腊月二十九,街上零星响起了鞭炮声,空气里飘过别家炖肉的香气。
江无花扒着门缝往外看,眼里有点羡慕,又很快缩回头,继续低头缝补一件旧衣服。
小饿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削着木头,不知道想做什么。
李长生窝在柜台后,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听着外面隐约的热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半晌,他忽然站起身,动作有点大,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两个小的立刻抬头看他,有点紧张。
李长生没看他们,黑着脸,揣着手,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爹,你去哪儿?”江无花小声问。
“买晦气!”
李长生头也不回地摔门出去了。
寒风卷进门缝,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江无花和冷小饿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又发的哪门子邪火。
李长生这一去,去了挺久。
回来时,天都快黑了。
他手里拎着个不大的包袱,脸色更臭了,像是被人狠狠宰了一刀。
他把包袱往柜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妈的,年关的东西死贵!”
他骂骂咧咧,像是心疼得滴血,“明年都给我喝西北风去!”
江无花和冷小饿凑过去,好奇地看着那个包袱。
李长生粗手粗脚地解开包袱皮,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两套新衣服。
不算多好,粗布料的,颜色也是最普通的靛蓝和灰扑扑的粉,但厚实,崭新,连个线头都没有。
还有一小包硬邦邦的灶糖,几副红纸裁的、歪歪扭扭的福字。
江无花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进了星星。
她已经有两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那件灰粉色的小袄,布料有点硬,但感觉很暖和。
冷小饿则愣住了,看着那套明显是给他的靛蓝色棉衣棉裤,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敢碰。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好像那是什么不敢奢望的东西。
“看什么看?”
李长生眼睛一瞪,语气冲得很,“穿上!省得出去丢老子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怎么虐待你们了!”
他拿起那套靛蓝色的,粗鲁地塞进冷小饿怀里:“你的!赶紧换上!丑是丑了点,总比那身破麻袋强!”
又拿起那件灰粉色的扔给江无花:“你的!傻乐什么?明年长高穿不了了,可别哭!”
江无花抱着新衣服,笑得眼睛弯弯,脆生生道:“谢谢爹!”
冷小饿抱着怀里柔软的新衣,手指微微发抖。
他抬起头,看着李长生那张写满“不耐烦”和“亏大了”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在新衣服里。
李长生哼了一声,别开脸,又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两个用红纸糊成的简陋红包。
红纸看起来质量很差,边缘还有点毛糙。
他像是拿着两块烫手的山芋,飞快地砸地塞进两人手里。
“拿着!压岁钱!妈的……老子这点棺材本都快被你们掏空了!”
他声音很大,试图掩盖什么,“省着点花!敢乱花腿给你们打断!”
江无花捏着那个薄薄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小红包,却能感觉到里面装着几枚圆圆的、硬硬的铜板。
她笑得更大声了:“谢谢爹!”
冷小饿则像是被那小红包烫到了一样,手猛地一颤,差点没拿住。
他死死攥住那个小红包,指节捏得发白。
他从未想过,在自己家破人亡、沦为逃犯之后,还能在新年收到压岁钱。
虽然……只有几枚铜板。
虽然……给钱的人骂骂咧咧。
但这份量,却重得他几乎捧不住。
“行了行了!赶紧滚去把新衣服换上!再把那福字贴了!看着就闹心!”
李长生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重新窝回他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只是那眼皮,还微微动着。
江无花欢天喜地地拉着还在发愣的冷小饿跑去里屋换衣服。
过了一会儿,两人扭扭捏捏地走出来。新衣服果然合身,虽然样式普通,但干干净净,厚厚实实,衬得两个小家伙精神了不少。
江无花美滋滋地转了个圈。
小饿则有些不自在地扯着衣角,低着头,但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李长生掀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很快又闭上,哼了一声:“人靠衣裳马靠鞍,癞蛤蟆穿上新衣也变不成金蟾蜍。”
话虽难听,却没多少真的嫌弃。
傍晚,李长生难得地亲自下厨。说是下厨,也就是把稀饭熬得稠了点,切了小小一块咸肉进去一起煮,又炒了一大盘白菜,油星比平时多了几点。
这就是他们的年夜饭了。
三个人围坐在小桌前。
外面偶尔传来鞭炮声,屋里灯光昏黄,饭菜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脸。
李长生端起他那杯永远喝不完的粗茶,含混不清地说:“行了,吃吧。吃完早点睡,明天不许睡懒觉!”
江无花扒拉着碗里带着咸肉香的稠粥,吃得格外香。
小饿也小口小口吃着,吃得很慢,很珍惜。
吃完饭,收拾干净。
江无花把那些灶糖分了三份,最大的一份塞给李长生,李长生哼唧着,
“齁甜,狗都不吃。”
却还是接了过去,掰了一小块扔进嘴里。
最小的两份,她和小饿一人一份,含在嘴里,能甜好久。
夜深了。
江无花和小饿都睡下了。
一个摸着枕头下的新衣服和红包,磨牙镇天。
一个紧紧攥着那个小红包,贴在胸口,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屋顶,久久没有睡着。
外面守岁的鞭炮声渐渐稀疏。
李长生却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寒冷的夜,站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妈的……这年过的……真费钱……”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散碎的、更小的银角子。
那是他今天买完东西后,剩下的最后一点家底。他掂量了一下,又揣回怀里。
“明年……得想想办法搞点钱了……”
他嘟囔着,揉着额头,一副真犯了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