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舒是在一阵阵疼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眼睛恢复,感受到的是身下硬邦邦的木板触感,身上覆盖着的东西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极细微的清凉感,正从脸上那片伤口丝丝缕缕地渗入,缓解着那折磨人的剧痛。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屋顶,和一根横亘的旧房梁。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
恐慌瞬间袭上心头,他猛地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
尤其是脸上传来的一阵痛楚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躺回去,呼吸变得急促。
“呀!你醒啦?”一个带着点惊喜的女孩声音从旁边传来。
冷云舒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去。
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小姑娘正凑过来,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眼睛很亮,正关切地看着他。
她手里还端着个粗陶碗,碗里冒着热气。
“别乱动,你身上都是伤,脸上也是。”
小姑娘把碗放在旁边一个小凳子上,连忙摆手,“我爹给你上了药,说不能碰。”
爹?
这里是哪里?
他们是谁?
冷云舒的心脏狂跳,记忆碎片混乱地闪过……
抄家、逃亡、阿禾、冰冷的刀锋、脸上的剧痛、无休止的寒冷和饥饿……
是这家人救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你想喝水是不是?”
小姑娘很机灵,立刻端过那碗温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点的头,“慢点喝,我爹说你现在不能喝太急。”
微温的水流浸润了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像久旱逢甘霖。
冷云舒贪婪地小口吞咽着,水流过喉咙带来轻微的刺痛,却无比舒坦。
喝了几口,他稍微缓过点劲,哑着嗓子挤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粗粝难听。
小姑娘笑了笑:“没事儿。你昏睡两天了,可吓人了。哦,对了,我叫江无花,你叫什么?”
冷云舒下意识就想说出“冷云舒”这个名字,但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
不能说!
这个名字现在是催命符!
他眼神闪烁,垂下眼皮,低声道:“……没有名字。”
“啊?”江无花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
这时,一个懒洋洋又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醒了就赶紧滚蛋,别赖在我这吃白食。”
冷云舒浑身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男人靠在门框上,双手揣在袖子里,脸色不善地看着他。
男人看起来三十上下模样,普通长相,眉眼间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懒散和嫌弃。
这就是江无花的爹?救了他的人?
李长生踱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冷云舒,目光在他缠着新绷带的脸上扫过,撇撇嘴:
“啧,丑得要死,看着就倒胃口。能动了就自己走,别等老子撵你。”
话很难听,像冰冷的石子砸在身上。
冷云舒挣扎着,忍着全身的疼痛,慢慢从木板床上挪了下来。
他双脚虚软地踩在地上,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江无花赶紧扶住他。
他推开江无花的手,站稳了些。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江无花惊呼出声的事——
他对着李长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转向愣在一旁的江无花,也要给她磕头。
“哎!你干什么!”江无花吓得跳开一步。
冷云舒的动作被阻止,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颤抖,“恩公救命之恩……冷……我无以为报……”
“求恩公收留!我什么都能干!劈柴、挑水、扫地我吃得很少!真的!求求您别赶我走,离开这……我会死的……”
他语无伦次,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单薄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离开这里,他无处可去,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哪怕这稻草看起来如此不耐烦。
李长生皱紧了眉头,脸上的嫌弃更明显了:
“老子这儿不是善堂!养一个赔钱货已经够亏本了,还再来一个吃白食的?赶紧起来滚蛋!”
江无花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还缠着渗血绷带的少年,心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又去拉李长生的袖子:
“爹……他好可怜,你就留下他吧 咱们铺子正好也缺人手……我以后少吃点,把我的饭分他一半……”
“放屁!”
李长生甩开她,“你那份口粮是老子省出来的!再分?一起饿死算了!”
话虽这么说,他看着地上那个磕头不起,浑身写满绝望和哀求的小鬼。
又看看自己那个一脸同情心泛滥的傻闺女,心里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个圈,最终冲冷云舒吼道:“妈的!起来!看着就烦!愿意跪滚外边跪去!别死我屋里!”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人,黑着脸,一脚踹开后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像是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后院很小,角落里放着口积满雨水的大水缸,水面结了一层薄冰。
李长生走到水缸边,停下脚步。
水面倒映出他此刻烦躁不堪,眉头紧锁的脸。
他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越看越气,忽然抬手,指着倒影,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你个傻逼!”
“怎么他妈的又心软了?”
“一个还不嫌麻烦?还他妈收一个?”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活该你在这破地方耗到死!”
水里的倒影沉默着,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
李长生骂了几句,胸口的郁气却没散去多少。
他当然看得出那小子惹了天大的麻烦,那脸上的伤分明就是自己划的,为了躲灾。
留下他,等于留下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炮仗。
可是……
可是那小子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还有自己闺女那巴巴的眼神……
“妈的……”
他又低声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水缸边缘。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模糊了倒影。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留下就留下吧。
就当多了条看门狗。
反正这铺子也够破了,再多点麻烦又能怎么样?
至于那小子身上的麻烦……他眯了眯眼。
真要是不长眼找到这儿来……哼。
他最后看了一眼水缸里那张写满了“倒霉”和“麻烦”的脸,啐了一口,转身往回走。
回到屋里,冷云舒还跪在地上,江无花正努力想拉他起来。
李长生黑着脸,看都没看他们,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把自己摔进椅子里,闭上眼睛,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
“要留就留!赶紧起来干活!看见你就来气!以后你就叫……叫小饿!对!小饿!听着就晦气!记住,你欠老子一条命!这辈子给老子当牛做马都还不清!”
地上,冷云舒——不,小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柜台后面那个似乎已经睡着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他重重地、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哽咽: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收留!小饿……小饿做牛做马,报答您!”
江无花也松了口气,赶紧把他扶起来:“快起来吧,小饿?这名字……呃,你先坐下,伤还没好呢……”
李长生在椅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们,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
“亏大了……妈的……今晚得少吃半碗饭……心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