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司令部内的气氛,在于凤至重新挺直脊梁后,虽然依旧凝重,却已然驱散了那份令人绝望的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与高效。残酷的现实数据被毫无遮掩地摆上了台面,由徐建业逐一汇报:
“副总司令,各位,经过紧急统计整编,我军目前尚能保持完整建制、具有一定野战能力的部队,仅有赵永胜师长的第23师,以及陈望师长第24师所属的第43旅,合计堪战之兵,一万出头。此外,各地基于农会、民兵组织,能够动员起来的、持有土枪猎枪甚至大刀长矛的民兵约有三万余人,但缺乏训练和统一指挥,难以正面抗衡日军正规部队。”
许亨植紧接着在地图上标示出日军三路大军的粗略推进路线和预估兵力,那庞大的蓝色箭头,如同三柄巨大的死神镰刀,覆盖了北满大部分区域。“敌我兵力对比,超过十比一,且敌军拥有绝对的火力、机动和空中优势。若集中兵力固守任何一点,或寻求决战,无异于自取灭亡。”
数据冰冷,形势危殆,几乎令人窒息。然而,这一次,于凤至的眼神中没有再出现动摇。她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被日军箭头覆盖的北满山河,脑海中一个清晰而决绝的战略逐渐成形——放弃幻想,准备进行一场最彻底、最艰苦的长期斗争。
“诸位,”于凤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寂静的指挥部里,“形势已然明朗,硬拼,只有死路一条。我们要换一种活法,换一种打法!”
她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果断地划过那些代表城镇的标记:
“第一,放弃所有城镇!包括黑河在内,所有我们目前控制的县城、重要集镇,全部主动放弃!不给日军围歼我军主力、摧毁我行政中枢的机会!”
她看向徐建业和许亨植:“但是,情报网络不能撤!要留下最精干、最可靠的情报人员,潜伏下来,融入市井,建立秘密交通站。他们的任务不是作战,是眼睛,是耳朵,要时刻盯住日军的动向,为我们的决策提供依据!”
“第二,武装民众,化整为零!”她的目光扫过冯仲云和张兰生,“将之前在哈尔滨以及历次战斗中缴获的、所有库存的枪支弹药,除保障23师和43旅基本需求外,全部下发!武装各地的基干民兵! 我们要让鬼子的占领区,处处是枪声,遍地是烽烟!”
她随即对陈望以及其他负责地方部队的干部命令:“第24师番号暂时保留,但所属42、44旅及各地方独立团、支队,立即化整为零!以连、排,甚至班为单位,分散融入北满广大的农村、林区。你们的任务不是打仗,是生存,是潜伏,是扩充! 像种子一样撒下去,在群众中扎根,秘密发展力量,等待时机!”
“第三,主力机动,依托山岭!”她最后看向赵永胜,语气郑重:“赵师长,你的23师,是我北满联军最后的机动拳头,也是唯一的正规主力。 你们的任务,不是固守,而是运动! 立即放弃现有驻地,全军秘密向小兴安岭深处转移!依托茫茫林海和复杂山势,建立隐蔽的营地。你们的作战方式必须彻底改变,以游击战、运动战为主,配合山外各个潜伏根据地的行动,鬼子清剿甲地,你们就出击乙地;鬼子分兵,你们就集中优势兵力敲掉他一股!要像一把无形的钢刀,悬在鬼子的头顶,让他寝食难安!”
“第四,政治先行,重建根基!”于凤至的目光最后落在冯仲云和张兰生身上,充满了托付之意,“二位同志,军队分散之后,坚持斗争、凝聚人心的重任,就落在你们政治委员会肩上了! 我要你们带领所有文宣队员、地方工作干部,跟随化整为零的部队,深入到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山林队中去!你们的任务,就是宣传组织群众,建立巩固的游击根据地,发展党的组织,确保这些分散的火种,不仅不会熄灭,反而能在敌人的心脏地带,建立起我们独立的政权和武装! 这比打赢一两次战役更重要!”
这一系列决策,彻底放弃了与日军争城夺地的传统思维,将生存、发展和持久斗争放在了首位。这是一种断臂求生般的决绝,也是一种对人民战争思想的深刻实践。
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也是未来希望的种子。
命令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传递下去。北满大地,上演了一幕悲壮而有序的大转移、大分散。部队含泪告别驻守的城镇,携带着分发的武器,消失在茫茫雪原和林海之中。百姓们虽然不舍,但在工作队的解释和动员下,也纷纷行动起来,帮助部队隐蔽,提供物资。
赵永胜率领着23师近七千将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风雪弥漫的小兴安岭,他们的身影很快被原始森林吞没,如同潜龙入渊。
而冯仲云、张兰生等人,则带着坚定的信念,跟随着一支支分散的小部队,走向北满的各个角落,他们要将抗日的思想与组织的根须,深深扎进这片黑色的土地。
于凤至站在黑河城外最后的高地上,望着这座即将放弃的城镇,望着有序撤离、隐入苍茫大地的部队和工作人员,心中没有凄凉,只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走吧,”她对身旁的徐建业、许亨植等人轻声道,“我们也该动身了。从现在起,哪里都有可能是我们的司令部。”
她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北满的天空依旧阴沉,但在那层云之下,无数的星火已然播撒,只待春风一来,便可燎原。这场战争,进入了最艰难,也最考验意志与智慧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