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静心苑。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只有满院的药草香和一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古桂。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得让人有些发酥。
苏晴雪,这位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正端坐在软榻上,手里虽然拿着一卷书,眼神却频频飘向门口,根本没看进去半个字。
直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青衣、做寻常民女打扮的宫女快步走了进来,反手关好了门。
“娘娘!”
“青鸾,怎么样?”苏晴雪猛地放下书,平日里的端庄沉稳瞬间破功,身子前倾,急切地问道,“见着了吗?曦儿她……她怎么样?”
那名叫青鸾的宫女先是灌了一大口茶,这才喘匀了气,脸上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见着了,见着了!娘娘放心,奴婢可是跟了他们一路,从东市跟到了铁匠铺,又跟回了书院后门,眼珠子都没敢错开一下!”
青鸾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殿下……哦不,李姑娘她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越发标志了,那眉眼,跟娘娘您年轻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走在街上,那回头率,啧啧啧……”
听到这话,苏晴雪的眼眶瞬间红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那是身为母亲最骄傲的时刻。
“只是……”青鸾顿了顿,有些犹豫。
“只是什么?”苏晴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奴婢远远看着,姑娘的气色虽好,但身子骨似乎还是有些弱。”青鸾回忆着,“她在街上走了一会儿,脸色就有些发白。而且现下虽然入了秋,但也不算太冷,姑娘却已经穿上了带毛领的袄裙,手也一直缩在袖子里,像是……很怕冷的样子。”
“怕冷……”苏晴雪的手指紧紧攥着手帕,眼中满是心疼,“那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啊……在那江南湿冷之地待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不过娘娘别太担心。”
青鸾见状,连忙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副古怪又好笑的表情。
“虽然身子弱了点,但架不住……有人疼啊。”
“你是说……那个顾长安?”苏晴雪的眼神变得有些审视,那是丈母娘看女婿特有的挑剔,“那小子……如何?”
“这个顾公子嘛……”青鸾歪着头想了想,有些哭笑不得,“奴婢在宫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这么‘特别’的人。”
“特别?”
“是啊。”青鸾掰着手指头数落道,“您是没见着,他逛个街,那叫一个懒!两手空空,像个甩手掌柜。买东西全是姑娘在挑,付钱也是姑娘在付,就连路边有不开眼的想搭讪,都是那个姓沈的凶丫头去赶人。”
“什么?!”苏晴雪柳眉倒竖,“竟敢如此使唤我的曦儿?这岂不是个绣花枕头?”
“哎,娘娘您听奴婢说完嘛。”
青鸾以此卖了个关子,随即笑道。
“虽然他看着懒,可奴婢瞧得真切。街上人多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护在姑娘外侧,替她挡着人流;姑娘多看了一眼那糖人,他转头就买了最甜的一个;还有啊……后来他们买了一口大铁锅,那可是死沉死沉的,那个姓周的傻丫头都不乐意背,结果这顾公子二话不说,一只手就拎起来了,另一只手还牵着姑娘,生怕她走丢了似的。”
“最逗的是,奴婢听见他对姑娘说:这锅买回去,以后若是谁敢欺负你,你就拿锅铲敲他脑壳,敲坏了算我的。”
“噗嗤。”
苏晴雪原本紧绷的脸,终于忍不住笑开了花。
“这孩子……说话倒是有些意思。”她嗔怪了一句,眼底的担忧却散去了大半,“既然知道护着人,那便还算是个男人。”
就在主仆二人说体己话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又刻意压轻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穿着一身明黄常服的皇帝李彻,像做贼一样溜了进来,进门先反手插上门闩,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青鸾面前,连朕都忘了称呼。
“怎么样?怎么样?见着了吗?朕的曦儿……她有没有提起朕?有没有说想家?”
这位平日里威严深重的大唐天子,此刻就像个等着发糖的孩子,满脸的急切与期盼。
苏晴雪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心中一酸,走上前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陛下,慢点问,把孩子都吓着了。”
李彻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在榻上坐下,却还是忍不住抓着苏晴雪的手:“朕……朕这不是急嘛。都在京城了,却只能隔着这道宫墙……晴雪,你说,要不咱们……”
他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出了个馊主意。
“要不朕明日下一道旨意,就说……就说要在宫中设宴,召见此次白鹿洞入学的所有学子!到时候,朕不就能光明正大地见着曦儿了吗?”
“陛下!”
苏晴雪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按住了丈夫的手。
“您糊涂了?这时候召见,那是把曦儿往火坑里推啊。”
她的眼神变得睿智而冷静。
“如今这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那多出来的两个名额?太子那边虽然把事情压下去了,但几位亲王,还有那些世家,哪个不是在暗中查探曦儿的底细?若是这时候陛下单独召见,傻子都能猜出这其中有猫腻。”
“一旦身份暴露……”苏晴雪的声音颤了颤,“当年的那些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李彻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重重地一拳砸在软榻上,咬牙切齿。
“这皇位……坐得真他娘的憋屈!”
“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认,还要看着她在外面受苦!”
“陛下慎言。”苏晴雪柔声安抚,“为了曦儿的安全,咱们还得忍。忍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
李彻长叹一声,颓然靠在榻上。
“说起来也怪,”他忽然皱起眉,“这次礼部递上来的折子,关于顾长安和若曦入白鹿洞的事,朝堂上竟然出奇的……顺利?”
“按理说,多出两个名额,那些老顽固早就该撞柱子死谏了。可这次,除了几个御史象征性地叫唤了两声,六部居然都没什么反对的声音。就连那个最难缠的左都御史,都称病没上朝。”
苏晴雪闻言,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这就是灯下黑啊。”
“他们不反对,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把曦儿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个有些才华的民女,是太子为了拉拢顾长安而顺带给的‘添头’。谁会去防备一个‘添头’呢?”
“至于顾长安……”苏晴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周怀安的关门弟子,是陆行知的师侄,又是问道大会的魁首。这样的人,各方势力都在想着怎么拉拢,谁会在这时候去做恶人?”
“也是。”李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青鸾,语气变得关切起来,“刚才朕听你说,曦儿身子怕冷?可是旧疾犯了?”
“回陛下,看样子像是。”青鸾老实答道,“不过姑娘精神头还好。”
“不行!”李若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这寒疾是胎里带出来的,寻常药物根本没用。朕记得……宫里还有几株千年的火灵芝?还有,能不能请老天师……”
“陛下。”
苏晴雪拉住了他,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无奈。
“老天师连您去请都未必肯见,更别说轻易出手相助了。而且……一旦去找了老天师,动静太大,反而不美。”
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
“只要曦儿在顾长安身边,应该……无碍的。那孩子虽然看着懒散,但做事极有分寸。听说曦儿这次能活着到京城,多亏了他和陆行知。”
提到顾长安,李彻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他沉默了许久,才声音低沉地问道:
“那是……振阳兄和晴川姐的孩子吧?”
苏晴雪点了点头:“眉眼应该是像极了晴川姐姐。但那股子聪明劲儿和藏在骨子里的傲气,却是随了振阳兄。”
“是我们……对不起他们一家啊。”
李彻闭上眼,脸上满是痛苦与愧疚。
“当年若非为了保朕上位,振阳兄何至于……如今他们的孩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朕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敢当面说。”
“你说……”
这位帝王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中带着一丝脆弱。
“若是有一天,那孩子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会怪朕吗?”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地龙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良久,苏晴雪才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丈夫眉间的皱褶。
“会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坦诚。
“换做是谁,都会怪的。家破人亡,寄人篱下……这笔债,咱们欠得太重了。”
她看着李彻,眼中泛着泪光,却异常坚定。
“所以,陛下。”
“咱们更要忍住。忍住不去见他们,忍住不去打扰他们。”
“那是振阳兄留下的唯一骨血,也是咱们曦儿认定的……良人。”
“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的,哪怕将来他指着鼻子骂咱们,恨咱们……”
“那也是……咱们该受的。”
月光如水,洒在静心苑的青瓦上。
这对拥有天下的至尊夫妻,在这一刻,只是两个满怀愧疚与思念,却只能在深夜里互相取暖的……普通父母。